正文 腾冲之恋——和顺腊腌菜



苦读书推荐各位书友阅读:当代聊斋之一莲幽梦正文 腾冲之恋——和顺腊腌菜
(苦读书 www.kudushu.org)    (纪念腾冲战役征文入围作品)

    一

    1945年2月,驻印远征军会师,和顺乡的寸姑收到期盼已久的信:“等着我,我快回来了。”

    那一天,寸姑和喜姑缩在床头说了一晚的体己话,寸姑一会儿掩面哭泣,一会儿羞得两颊通红,喜姑搂住寸姑的肩:

    “姐,你出嫁了我咋办呢?”

    “傻丫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坛腊腌菜是不是寄给情哥哥的?”,寸姑伸出食指,点点喜姑的额头,喜姑故作嗔怒把寸姑推到在床上,两个姑娘扭打成一团,又“咯咯”地窃笑。

    二

    1944年6月底,深夜,一连串炮声惊动和顺居民的梦乡,喜姑披衣下楼,只见尹家男女老少早已立在庭院。

    尹家老爹激动地挥舞拐杖,“打来了,国军打来了,炮声从来凤山传来的!”

    旁人都拍手称快,尹家妈妈皱眉说,“那你说国军打得进来吗?抗战这么多年了,日本鬼子猖狂的狠,隔壁李大爷的儿子以前就在山东打鬼子,他说鬼子占领的城池还没一座被国军收复呢?”

    尹家老爹跺跺脚,“你别说丧气话!2年啦,和顺人受够了,这次不是小鬼子亡,就是我们死!来凤山旁边就是通往龙陵的公路,龙陵,龙陵,小鬼子不是号称龙兵团嘛,我2年前就说,龙陵就是龙兵团的坟墓,等着瞧吧!”

    喜姑直抹眼泪,悲喜交加,喜的是小鬼子被迎头痛击了一顿,悲的是爹娘永远看不到这一天了。

    2年前的6月14日,日军第146联队占领了这座号称“极边第一城”的腾冲,县长邱天培跑了,不愿当亡国奴的士绅齐聚秧草塘,组建“南方乡联会”,又在江苴街成立临时县政府,之后,腾北游击根据地建立起来,喜姑的爹也加入抗战行列。6月下旬,三区区长孙成效率40多名壮丁在界头乡百祥村伏击日军,其中就有喜姑的爹。爹参加抗战后,喜姑的娘每天晚上睡不着觉,经常被噩梦惊醒,一醒来就抓住喜姑的手哭,说她梦到喜姑爹,浑身是血地从草堆里爬出来,身上全是弹伤,泪眼汪汪地望着她。喜姑知道娘一向身体不好,又喜疑神疑鬼,连忙起身把油灯点上,把爹爹的破袄子拿到娘床头,让娘抱着睡。只是,娘的噩梦很快成谶,没多久,传来孙区长阵亡的噩耗,娘一听到消息,就昏了过去。喜姑的爹和孙区长是拜把兄弟,自幼一起长大,两人上阵前都已给家里留了遗言:要不一起死在前线,要不一起活着回来。果然,和孙区长一起阵亡的40多名壮丁中,就有喜姑爹。喜姑的娘受不了刺激,一病不起,没日没夜说胡话,仅20天,就随喜姑的爹去了。和顺尹家是喜姑爹的远亲,过了几天,喜姑被尹家老爹接走。

    三

    1944年7月2日,国军预备2师越过大盈江,推进至和顺南边2公里的芭蕉关。

    这天清晨,喜姑早早起床,刚走到房门口,寸姑一头钻进屋,和喜姑撞了个满怀。寸姑比喜姑大两岁,住在街对面,经常到尹家来找喜姑玩,有时带点腊肉,有时带件姐姐的旧衣服,喜姑和她最要好。寸姑手里捧一罐子,进屋就放到桌上:

    “这是我妈做的腊腌菜,带给你和尹叔尝尝!”喜姑揭开罐子,闻到一股烟熏般的腐香,盐津津的。

    “对了,昨晚上,我家的二黄叫个不停,我娘打开门,看到院子里竟然躺了个人,我娘把爹叫起来,爹从床底拿了根棍子走出去。”寸姑坐下来,对喜姑说到。

    “是鬼子吗?”喜姑惊得跳起来。

    “不是,是个乡下人,从水碓来的,他说昨天鬼子到了水碓,把他家房子烧了,家人也死了,他一路逃命,累得体力不支,就翻到我家院子里找水喝。他还说,鬼子马上就要来和顺了。”

    消息很快传开了,有人立刻跑去通知乡公所的人,乡公所又敲锣击鼓地通知每家每户做好安全防守,有的家开始收拾行李准备逃命。

    中午时分,汽车声、马车声“突突突”地从后山传来,日军进到和顺。一个梳二分头、乡绅打扮的人跳出汽车,弯着腰对车里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堆日语,之后径直走向中天寺。尹家背靠山,站在楼上,喜姑、寸姑和尹家人隔着窗缝往下看,大气都不敢出。

    “汉奸!”尹家大哥从牙缝挤出两个字。乡公所办公地就在中天寺,日军车队能直接开到中天寺脚下,多半得到内部消息。

    几分钟后,乡绅打扮的人从中天寺走出来,向后面挥挥手,几个日本兵举起机枪一跃而上,朝寺庙跑去。只见乡公所的工作人员挨个挨个被鬼子的机枪顶出来,乡绅打扮的人一面对鬼子点头陪笑,一面回过头对工作人员说话,像是在翻译鬼子的话。一个日本兵走到工作人员身后,朝他们的后腿踢去,又摁住他们的头,让他们跪在地上。

    “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保佑”,尹家妈妈双手合十地放在心上。工作人员跪的地方,正是观音殿。

    突然,乡绅打扮的人揪住一个青年人的头发,狠狠地打了他两耳光,又抓起他的衣领,从衣兜里掏出手枪,支在青年人的下巴底下。一个日本兵走上前,朝青年人的腹部猛踢一脚,叽里呱啦乱骂一阵,就举起机枪顶在他的前胸。接着,乡绅打扮的人把青年人往寺院外拖,日本兵跟在后面。

    “造孽啊,那青年后生是谁啊?不是和顺人!”尹家爹爹轻声说。喜姑紧张得浑身发抖,死死捏住寸姑的手,她失去爹妈,就只剩这条命了,喜姑琢磨着,如果鬼子要上楼,她就和寸姑在门里点燃柴堆,烧成焦炭也不死在鬼子手里。

    乡公所的工作人员被鬼子驱赶着踉踉跄跄出了寺院,往后山走,渐渐地走入山路,走到喜姑看不到的地方。突然,一阵连续的枪响,在山里回荡。喜姑和寸姑大叫一声,双双抱在一起。“砰砰”又是两声炮响,整栋楼都震得发颤,窗框上的灰尘抖搂下来,落到喜姑头发上,她捂住耳朵,和寸姑一起钻到桌子底下。

    “鬼子又杀人啦!跟他们拼了!”尹家老爹扔下拐杖,从地上撑起来就要往楼下跑,被尹家妈妈一把抱住,“你个老不死的,你去就是多死一个,还嫌死的人不够多啊!”,一边骂一边哭。

    喜姑想起了爹妈,也大声哭出来。是啊,这两年和鬼子打游击战时,腾冲死了2万多人。鬼子嗜血、凶残、毫无人性,烧杀抢掠,手法残忍,听说,凤仪乡的张保长被日军抓住带路,他把日军带入国军伏击圈,鬼子吃了大亏,当场锯断了张保长的腰。

    “你听,你听,好像是两支军队在打。”寸姑摇摇喜姑,仔细听来,虽然枪炮声混成一片,但确实像两军对垒时的互相攻击,不大像枪毙人的声音。

    “难道,国军打进来了?”尹家老爹止住脚步,推开窗户,后山腾起硝烟,火光闪烁,隐隐看到军团涌动的身影。

    四

    日落时分,枪炮声渐渐消停,车马疾驰卷起的尘土在斜阳的映照下形成一道道光雾,山谷肃静下来。几分钟后,“啪啪啪”,又是几声枪响,像是朝空中射击,声音空廓悠长,直冲苍穹。喜姑屏住呼吸,脸紧贴窗缝,咪着一只眼,只觉脚踮得酸疼。一声欢呼声,又是一声欢呼声,几个人影从山路深处直奔中天寺方向。

    “那不是刚才被汉奸抽耳光的人吗?他还活着,鬼子被赶跑了?”寸姑又是拍掌,又是在原地打圈。

    “国军来了!国军来了!”尹家老爹兴奋地咳嗦起来,喜姑忙替他捶背。

    喜姑和寸姑跑下楼,好多邻里也挪走堵在门背的粗笨物,从家里跑出来。

    1944年7月2日,预备2师某营到达芭蕉关附近,在营长骆鹏的带领下赶到中天寺,枪炮齐鸣,驱散鬼子。乡公所工作人员有几个被流弹击伤,没有性命之虞,被送去乡卫生院。那个被汉奸抽耳光的青年人先是和国军战士一起收拾鬼子遗留下来的枪支物品,又忙着照顾伤员,包扎伤口,抬担架。喜姑后来听寸姑说,这名青年人是预备2师派来侦探敌情的便衣,过来打头阵,已在乡公所呆了好几天,期间,他和驻扎在附近的营部保持秘密联络,危难之际,营部及时赶到,才让和顺人免于被杀戮。

    自此,来凤山每天都能听到枪炮声,国军发动正式攻山战。经常有伤员被抬到寸家,寸姑忙着烧茶做饭、照顾伤员,和喜姑见面的机会比以前少了。有时,寸家会摆设宴席,宴请国军将领,喜姑和邻里就会跑到门边张望。听得里面有人一直“骆营长,骆营长”的叫,人很多,着装也差不多,喜姑死劲瞅,也不知道谁是骆营长。但是骆营长的大名早传遍整个和顺,这位大英雄率领预备2师营部狙击鬼子,解救了和顺,为国军主力攻占来凤山赢得时间。

    7月22日晚,寸姑送走家里的客人,上楼找到喜姑。一见面,寸姑就问:“你见到骆营长了吗?”喜姑摇摇头。寸姑开始手舞足蹈地描绘骆营长和他的手下士兵,说骆营长性格豪爽,见识广,隔着屋子都可以听到他那一口劲爆的四川话。

    “他托我妈妈给他寄信。”寸姑凑近喜姑,悄悄说。

    “肯定寄给四川的媳妇”,喜姑瞧见寸姑那绯红的面颊,早已明白三分。

    寸姑噗嗤一笑,有点得意地说:“你就不知道了吧,他没娶妻!有一次,听他和旁人聊天,那人说,骆鹏啊,和顺姑娘真好,打完仗你就别走了,娶个和顺姑娘做媳妇!”说着,把头埋在臂弯里,咯咯咯地笑起来。

    喜姑也笑起来,一个劲取笑寸姑,“真不知害臊,难道你想做营长夫人?”

    寸姑起身正色,清清嗓子:“不跟你打趣了,我偷看了他的信,你知道信上写的什么吗?”

    喜姑大惊,没想到寸姑胆子那么大。寸姑说,昨晚偷听到父母的谈话,母亲说骆营长给了她一个小小的包裹,里面一个本子、一张照片、几枚徽章,还有一封信。母亲说,骆营长抱着上了来凤山就没打算下来的必死之心,如果他死了,这个包裹就请她寄到四川万县,寄给他的老母亲。

    “我半夜爬起来,从桌底翻出包裹,跑到庭院里对着月光读,有的字我不认识,但是我大概读到这个意思”,寸姑眼圈红了。

    喜姑听寸姑一字一句地回忆信上的内容,泪流了满脸。

    “妈妈我尽忠不能尽孝,现在有妹妹骆冰娥,以后可能只有依靠她了。我已经无能为力了,我已经死在战场上,请你们不要伤心,我是为国牺牲,光荣的——不孝子骆鹏”

    五

    7月28日凌晨,喜姑还在床上转转反侧,不能入眠。

    5天来,寸姑日日来找她,满口都是“骆营长”。这几天,国军在山里和鬼子激战,枪炮声震耳欲聋。“嘭”一声,流弹夹着尖利的尾音投向山谷,寸姑就说,那一定是骆营长掷的,炸死了10个鬼子!冲锋枪齐刷刷的扫荡声后,寂静了几分钟,寸姑紧张得窒息,双手抱住肩膀,面部细细的抽动,她担心骆营长受伤,担心……喜姑没日没夜地安慰她,心里也坠着一块大石头,沉重无比,感觉一分钟比一年还长。喜姑还有件心事,始终没让寸姑知道。

    就在寸姑偷读骆营长信的第二天清晨,喜姑去河边洗衣服,走在巷道里,听到前方有说话的声音,“买点腊腌菜给家里寄去吧”,另一个说,“没时间了,马上就要去集合了”。两人似乎听到喜姑的脚步声,停住了说话。

    一个个子高高的,皮肤黝黑的国军战士从巷子口走出来。他眼睛黑亮,方下巴,鼻尖微微冒汗,见到喜姑有点不好意思,抿嘴笑了一下,旁边的战士推了他一把,“托小妹妹给你家寄点腊腌菜吧”,眼睛黑亮的战士止住脚,想了想,用手在身上摸索,掏出五毛钱,递给喜姑,“小妹妹,我给你写个地址,你帮我买坛腊腌菜……马上要攻山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活着下来”。

    “我不是小妹妹,我已经16岁了”,喜姑放下木盆,两个战士都笑了。

    “腊腌菜我会做,你把地址,名字写给我,我给你家寄去,钱你留着”,喜姑搓搓手,用肯定的语气说。

    眼睛黑亮的战士蹲下来,从怀里掏出一块破布,用铅笔在上面写下地址和姓名,他叫李立,安徽人。

    喜姑接过破布,见它造型奇特,中间有两个插孔,好奇地左右看了一下,旁边的战士说:“这原是装子弹的”。

    再次抬头,见李立怔怔地盯着她,眼里有一线光亮飞快闪过,睫毛罩在瞳孔上丝丝分明,又像是一排树的倒影。四目相对,喜姑的脸顿时发烧,李立也赶快回过脸,脸微红,他点点头,和同伴朝寸家走去。喜姑呆在原地,望着两人的背影,突然,李立转过脸,向她挥挥手,“谢谢!”。

    喜姑眼前不断闪回李立和她四目相对的场景,头顶又掠过凉凉的细风,仿佛是李立的呼吸。她轻轻地抚摸手中残破的子弹袋,希望李立再次回头,却见两人一拐弯,身影消失了。

    后来,喜姑才知道,7月22日晚上,骆营长把战士召集起来,说自己刚发了饷,全分给战士,一人五毛钱,让战士拿去吃夜宵,第二天就打来凤山。

    回到家,喜姑就开始学做腊腌菜,频频请教尹家妈妈,尹妈妈打趣喜姑,是不是恨嫁了,咋这么勤快起来。喜姑低头不语,心里窃笑,她的秘密,对谁也不愿说。

    终于等到7月28日了,一夜无眠,不到天亮,喜姑就起床了,她坐到门槛上,手托腮帮,望向来凤山的方向。天上星云密布,触手可及,喜姑似乎看到好多双黑亮的眼睛。

    “打胜仗了!快上山哦!”

    天蒙蒙亮,一人的声音比鸡鸣还响亮。

    六

    尹家、寸家和邻里纷纷从家里跑出来,喜姑见到眼睛红肿的寸姑,寸姑哭了一夜,两人相见无话,只跟着人群望山上跑。

    到了山下,有人说看到旗帜了,人群一阵轰动。忽听山顶喊话声,“乡亲们,我们赢了!”喜姑和寸姑被人群簇拥,连滚带爬地上山,膝盖跌倒了也不觉疼,两人手紧紧地拉在一起。一路上,喜姑看到无数个坑洼下去的炮孔,草地上散落子弹壳,远远的,还有鬼子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喜姑从未见过死人,掠过脸不去看,心脏快要跳到喉咙口。脚下踩住一个东西,喜姑定睛一看,正是她见过的子弹袋,被血迹浸红,她挪开脚,想拾起来。一个小男孩从她臂弯里钻过来,飞快地捡起子弹袋,“哇哇哇”地怪叫,女人在后面揪住男孩的领子,“快扔下,快扔下”,小男孩一低头,从女人手里滑走,跑到喜姑前面,手里挥舞着子弹袋,又吸引了几个同样年龄的小男孩跑上来,呱唧呱唧地发出胜利的笑声。喜姑摸摸怀里写字的子弹袋残片,双腿发抖。寸姑的兴奋劲却上来了,把喜姑拽着跑。山的另一侧,上来一行黄头发蓝眼睛的人,有人说他们是美军记者。

    终于上到山顶,一面大大的“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帜直直插在石堆里,美国记者先她们上山,正在采访一个国军将领,一口一个“顾师长,顾师长”,他满面尘土,眼睛里布满血丝,嘴唇干裂,说话声却异常高亢,身旁的警卫官正在念一清单,“缴获鬼子山炮2门、步兵炮及迫击炮各1门,掷弹筒2具,轻重机枪4挺……”,一个金发碧眼的女人赶快用笔记下来,又“夸嚓夸嚓”连拍几张照片。“歼敌167人,我师也伤亡惨重,26、27日两天,我师共阵亡官兵189人、负伤194人”。

    听到“阵亡”二字,喜姑头脑一下懵了,顾师长下面的话,喜姑听不清了,耳边嗡嗡作响。她仿佛看到李立头缠绷带从远远的地方走来,笑着说“我只是受了点轻伤,不碍事”,再一眨眼,美国记者还在和顾师长对话,金发碧眼的女人又在给别的军官拍照。

    “城内的鬼子还不认输,我们打得他服!”顾师长用嘶哑的声音吼到,群众把将士团团围住,大声喝彩。妇人从篮子里拿出早上刚煮好的鸡蛋,小孩子从水桶里舀出清水,男人和士兵一起搬运物资,老人在地上捡碎石。经历了5天5夜的激战,将士们都几经虚脱。

    “砰砰砰”,从山下发出闷响,惊得大家纷纷停住手中的活,“嘘”的一声,炮弹落到山洼里。

    “哈哈哈,城里的小鬼子在向我们放礼炮!”顾师长抓起一块石头向山洼扔过去。乡亲们开始喧哗,美国记者也大笑起来,喜姑远远地注视顾师长,以前以为营长是大官,其实师长才是最大的“官”吧,这位大官说话的语气神态就像是自己家里的长辈,喜姑内心暖和的像被炉火熏过,她想到死去的爹妈,又是酸楚又是欣慰。

    这时,喜姑才发现,上到山顶,就没见着寸姑了,她四处张望,人头攒动,哪里找得见寸姑的影子。喜姑在人群里穿梭,叫着寸姑的名字,看到和顺人都在这里找自己的“熟人”。自7月初,骆营长和战士就分散的住在和顺百姓家里,和乡亲同吃同睡。一颗枯树下,邻居王妈妈抱住一名矮胖战士,哭道,“我的儿”,战士也哭了,喃喃地和王妈妈讲这几天发生的事,一口东北口音。

    找了一圈,也没见寸姑影子,喜姑往回走,突然瞥见山的斜坡处端端地坐了两个人,两人背对人群,像是一男一女,男的军官装扮,军帽、手枪都放在地上,肩膀宽阔,一头乱发直立,女的很像是寸姑。

    喜姑立在原地看了几秒,暗暗猜度,寸姑早已心仪骆营长,此时和她在胜利的山头并肩坐着的,多半就是她的“心上人”。她羡慕寸姑,低头掏出残破的子弹袋,用手轻轻抚着,上面的铅笔印已经模糊,这几日,她每天都会拿出来看好多次。腊腌菜还没腌好,仗打完前能腌好吗?喜姑问了尹家妈妈好多遍,她好想亲手送到李立手里。

    只是,喜姑怎么找,也没瞧见李立那双黑亮的眼睛。

    七

    夺占来凤山后,54军的前进指挥所搬到了山上,居高临下指挥攻城,8月,攻城战正式打响。

    8月2日一大早,航空战机就在腾冲城上空盘旋。和顺人早接到空袭通知,白日里,老人、妇女、小孩都呆家里,乡里几个青年男子往返于腾冲城门与和顺之间,一早一晚给乡人送来战前的一线消息。

    前几日,骆营长又在寸家住下了。7月28日、29日,寸家为国军摆庆功宴,和顺乡绅、长者也被邀请去。尹家老爹赴宴回来,喜姑正在楼上做针线,听到他和尹家妈妈聊到骆营长,放下针线,尖起耳朵听。尹家老爹说,骆营长尚未娶亲,生得虎背熊腰,一表人才,寸家就希望有这样一个女婿,很相中他,就不知道他是否中意寸家姑娘。喜姑听得入神,尹家老爹又说了些和顺乡绅的闲话,各家各户都在憧憬战后的顺当生活,有的人家已开始互相说媒了。喜姑由衷替寸姑高兴,料想这门亲事已八九不离十。就在7月29日的大清早,喜姑正端着木盆去河边洗衣服,还没走到门口,就看到一名军官担一桶水走进寸家,见他仪表出众,满面春光,一步一回头,后面跟着寸姑,正嘻嘻哈哈地和军官说话。喜姑忙躲在门后,等二人进屋后,才又端了木盆出来,料定此人必是骆营长无疑。

    8月5日,从腾冲城赶回来的青年男子说,腾冲西、南、东三面城墙先后被炸开13处豁口,小鬼子还在负隅顽抗,国军攻城胜利在望。

    8月13日晚,和顺乡沸腾了,国军战士带回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当日,美军出动18架战机对城中心大堡垒群俯冲投弹,日军守备队长藏重康美大佐及其手下共32名官兵,均被炸塌的城门掩埋毙命。在家里躲了多日,这晚,家家户户的妇女、小孩如笼中困兽重见天日,纷纷从屋里跑出来,欢腾、雀跃,女人从家里捧出上好的面食,男人则手捧酒坛和战士抱头痛饮,有人甚至在家门口打起地铺,声称要通宵庆祝,不醉不归。喜姑端一坛亲手做的腊腌菜,在巷道穿梭,她知道李立是骆营长手下的,很想打听,又羞于开口,只是把眼睛往战士脸上一个个扫。迎面撞见寸姑,提一篮麻饼,身旁站着那位帮她担水的军官,寸姑脸微微一红,介绍到:“这位是骆营长”。喜姑紧张地手足无措,紧紧抱住坛子,细细了说了句:“听寸姑经常谈到您,您拯救了和顺!”此话一出,寸姑的脸红到脖颈,转身走了,取出麻饼,一个个分发给战士,又回头用余光看喜姑,嘴里抿着笑。喜姑刚和骆营长说了几句话,骆营长就被一个乡绅请走了。

    8月15日,休整两周后的预备2师留下一部扼守来凤山,主力加入攻城战斗,攻占南门以西城墙两处缺口,肃清了城墙上残敌。

    8月20日,预备2师第4、5团各一部率先下到腾冲城,开始进入巷战。捷报传来,尹家焚起香炉,祭奠阵亡的将士,祈祷亡灵保佑国军尽快铲除小鬼子。两年来,日军在腾冲城内修筑明碉暗堡,在很多房屋墙根挖掘了暗道,设置了火力点,构成交叉火网。国军攻击部队沿街巷推进,处处遭敌狙杀。不得转入民居,与日军隔墙对峙,战斗异常艰难。

    和顺人在枪炮声里度过了最艰难的一个月,每天都有受伤的战士被抬到寸家和尹家,喜姑也开始照料起伤员。有的伤员被打穿了锁骨,有的被炸掉胳膊,卫生院工作人员在各家转来转去,分发药品,教授居民一些简单的急救常识。

    喜姑每日耐心地给伤员擦洗、包扎伤口,尹家妈妈熬野菜粥,坐在床边,用勺子喂到伤兵嘴里,说这种野菜是消炎化脓的,帮助伤口愈合。喜姑常看到尹家妈妈躲在墙角偷偷抹眼泪,她也常从床底拿出那坛腊腌菜,睹物思人。她迟迟没有按地址寄出去,仍然想亲手送到那人手里。8月13日晚,喜姑向骆营长打听阵亡的战士里是否有李立,骆营长说营里几百号战士,他认不全,问李立是哪个连哪个班的,喜姑不知,只知道他是安徽人。骆营长承诺,一定让下面连长查查阵亡战士的名单。一周过去了,没怎么看见骆营长的身影,想必战事紧急,他也早忘了喜姑要打听的事。这段时间,喜姑也旁敲侧击问过伤员,有一个是安徽兵,但不认识李立。喜姑呆坐了一刻钟,又被炮声震得回过神来。

    八

    转眼到了9月中旬。

    这天傍晚,楼下一阵嘈杂,一个妇人的哭声断断续续从街上传来,一会儿,哭声进到尹家。喜姑连忙下来,寸姑也从家里跑了出来。

    一位军官打扮的人捧着两个罐子,站在门口,头低到胸前,一位衣着考究的少妇蹲在军官脚下,哭得喘不过气来。尹家人出来,把少妇搀扶着入到厅堂。一坐下,少妇哭得更厉害,哭声凄楚,旁人无不为之动容,军官打扮的人也开始低声啜泣。

    喜姑想到那块破损的子弹袋,也和着少妇哭起来,一抬头,寸姑也哭了出来,她有三日没见骆营长了。

    到了晚上,尹家来了好多乡绅,挤在厅堂里,几位年长的妈妈小声议论着。喜姑这才知道,下午见到的那位少妇是预备2师第5团团长李颐的新婚妻子,陪同她的是李团长的副官吴堪。李团长是湖南人,爱吃辣椒,她在老家给丈夫做了一罐咸姜,一罐辣酱,和丈夫派去接她的人到了漕涧,却只见到吴副官,李团长已率先带领团部主力朝腾冲进军,她就托吴副官把两罐咸菜辣酱送到李团长手里。但是,就在9月13日,国军和日本鬼子到了生死一搏的最后关头,几个鬼子躲在民宅内,李团长亲自爬上竹梯,侦察院落内的敌情,被鬼子的狙击手开枪击中头部,当场牺牲,年仅36岁。

    “唉,可怜啊,夫人亲手做的咸菜,他一口都没尝到”,一位老妈妈眼圈红红地说。

    当晚,李团长的遗孀住到了尹家。寸姑在尹家呆到深夜,就干脆和寸姑挤一个床,听了李团长的故事,两人黯然伤神,各自对着墙壁想心事。许久,喜姑从床底拿出腊腌菜,递到寸姑手里:“这是骆营长手下的一个战士托我帮他寄回老家的,你能不能让寸家大哥明日帮我寄下。”说着,从墙上撕下挂历的一角,在上面写上地址。这个地址,喜姑已经背得滚熟。

    寸姑絮絮叨叨地说了些骆营长给她聊的军营趣事,说四川的方言、生活习惯与和顺相差不大,又说父母都很喜欢骆营长。喜姑兀自点头应着,心里想,如果

    李立还活着,等他回到老家安徽,或许还可以亲口尝尝这坛腊腌菜。

    九

    9月14日凌晨,日军的太田大尉率日军一部发起“自杀式攻击”,被国军歼灭于腾冲城东北角一处院落。其余日军向东南、西北方向分散逃窜,被我派出的追击部队零星歼灭于各处。

    战争胜利了,抗战七年来,中国军人从日军手里收复了腾冲,为抗战胜利打了一个漂亮的收尾仗!

    腾冲之役,中国军人全歼日军腾越守备队2100余人,俘虏53名。中国军人也付出了惨重的伤亡代价,伤亡人数达18000人,其中,约9000个年轻的生命长眠在这个风光秀美的“极边第一城”。

    1945年春天,驻印远征军会师不久,寸姑收到骆鹏的信,又过了两月,骆鹏凯旋归来,仍旧住在寸家。没过多久,寸家为骆鹏和寸姑举办了婚礼,在家犒劳过国军的和顺百姓把巷口里三层,外三层地站着,把巷口围个水泄不通。

    婚礼这天,喜姑在寸家后院厨房里帮忙,寸姑让她到堂屋里招呼客人,喜姑不愿意,她眼圈红了几日,形容憔悴,不方便见人。骆营长捎回消息,李立在安徽的老母亲收到了儿子托人寄回去的腊腌菜,遗憾的是,李立永远尝不到腊腌菜了。他也不会知道,曾经有一位他连名字都不晓得的和顺少女,用了多少滴憧憬的泪,和着纯洁无暇的少女初心,才酿制了这坛和顺腊腌菜。

    附:文中年代、月份、国军将领等重要事件皆依据史料,寸姑和骆鹏的婚姻依据《凤凰大视野》对寸家后人的访谈记录撰写,喜姑、李立乃虚构人物苦读书 www.kudushu.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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