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针刺无骨花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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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读书 www.kudushu.org)    (获“风雅仙居,仁和之春”青年文学大赛二等奖)

    一

    公元860年,唐大中十四年。

    正月十三。

    子夜时分,福应庵的师太盘腿坐在蒲团上,青灯古佛,木鱼叩响,她仍在默诵经文。佛院内闪过一个人影,犹豫了一下,拉响门环,一个懦懦的声音:“师太,明日好几位施主都要来捐灯油,早点歇息!”没有回应,过了一会儿,木鱼声由缓变急,声声弹落,如断线的珍珠。师太睁开双眼,见佛像的脸上闪过一团黑影,油灯暗了下去。

    辰时,师太推开堂门,两排古树隐遁在薄雾里,几根枯哑的残枝被风吹落,横七竖八散落在台阶上。后院隐隐有声响,定是秀儿在劈柴生火,“秀儿,施主快到了,还不快打扫庭院!”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尼姑飞快的跑出来,还没到庭院,又折回去,提了根笤帚冲出来。

    巳时,香客纷纷上山,佛院渐渐热闹。师太立在堂侧,双目低垂,躬身为香客祈福。一对小夫妇上完香,拜谢了师太,转身离去,妻子对丈夫耳语:“花灯头牌呢?”丈夫摆摆手,牵着妻子走下台阶,走到庵门口,一辆小轿停放到平坦的山石上,轿夫立在一旁,一个穿红戴绿的小丫鬟走到娇子前,“姑娘,到了!一位丽人从轿内出来,衣着谈不上华丽,却是大方典雅,在丫鬟的随从下,径直走向佛堂。

    向轿夫打听后,小夫妇一边下山一边议论。原来,那位丽人正是名满乐安县 的“花灯头牌”,乃皤滩镇春华院 一青楼女子。每年元宵节前后,她都会在春华院的临街正门上挂一只造型奇特的花灯,让游人猜谜。猜谜的人须先付一两银子,将谜底写下,猜不中,银子不退,猜中了,她就自付赎金嫁给谁。三年过去了,却无一人猜中。这位奇女子却年年坐收白银,名声传遍县城,惹得风流公子、落魄书生年年在春华院门口排队猜谜,看热闹的站满了半条街,“花灯头牌”的芳名便不胫而走。

    “你说你们男人傻不傻,白白让这婊子把钱给骗走了!”说到“婊子”一词,妻子压低声音,“妇道人家懂啥,听说那头牌可有钱了,十三岁出道,诗词书画皆通,京城中的显贵都是她的座上宾呢,哪个穷书生娶到她,那真是娶到黄金屋了!”丈夫不经意间透露出神往的眼神,被妻子劈头盖脸骂了一顿。

    二

    正月十五。

    在响石山的农舍住了月余,王沧辞别主人,准备出山。临走前,主人苦苦挽留,让王沧好歹过了上元节再走。王沧感谢主人盛情,自言早有云游四海之意。

    辰时,王沧就拄杖上路,途径九龙洞,会仙阁,眼见峡谷幽涧,绝壁对峙,岩峰鳞次栉比,他拭拭汗水,停下小憩。一个月来,王沧和农舍主人日日畅饮,空来就闲坐眺望远山。主人祖上乃一底层官吏,为避安史之乱,整个家族隐居到响石山,建屋垦荒种田。王沧十分艳羡这世外桃源般的生活,只是主人家眷众多,生活清苦,上元节必定又要杀鸡烹羊的款待客人,他于心不忍,遂早早下山。

    行至成仙坛,王沧从褡裢里取出书卷,默诵几句,就在原地盘坐。他在凭吊一位先祖。农舍主人曾说,这块宝地之所以唤作“成仙坛”,源于一个传说。春秋年间,周灵王之子姬晋好《道德经》,最终在此驾鹤成仙。姬晋字子乔,是王姓人的始祖,世人又称他为王子乔。王沧掏出笙管,低低吹奏,念太子姬晋忧国忧民,却无故被贬,念先皇成仙心切,却被奸人所害,忧思如乱线,在他心上缠绞。想当年,自己进士及第,仅做了一任地方官就被提升到朝堂,成为宰相门生,二十多年来,尽职尽忠,上不辱皇恩,下不愧黎民。可是,858年,唐宣宗李忱宠信方士,荒废朝政,日日寻觅长生药。王沧上了道谏书,弹劾为宣宗引荐方士的权臣,结果被一贬再贬,且途中小人屡作梗,他终生了厌倦之心,遂辞去官职,把家产交给侄子管理,过上闲云野鹤的生活。859年的11月,宣宗李忱服长生药中毒,死于大明宫。噩耗传来,王沧正在杭州一故人家作客,很快就收到口信,昔日被贬谪的官员若投靠得当,不是没有复职的可能。思前想后,王沧想,自己在乐安县还有一桩往事未了,至于是否回京城,暂且做下一步考虑。

    天亮了,王沧收起笙管和书卷,继续下山。几只灵猴在古树丛里攀爬跳跃,叽叽乱叫,回声略带凄凉。下山后,他往皤滩镇的方向走去。

    三

    午正前,就到了皤滩镇。王沧找了家客栈,让店家上些素食素餐,打二两黄酒。不一会儿功夫,桌上摆了一盘绿色豆腐,两块麦饼和一方柴叶食筒饼。正埋头吃,店家讪讪的笑笑,走到他桌旁:“难不成官人也是来猜谜的吗?”王沧不解,问猜什么迷?店家说出“花灯头牌”的故事,一副很解风情的样子:“我们这里,上元节这天生意最好,你看,我客栈就剩最后一间了,还有省城的客官慕名而来呢,有的客官嘛”,店家把王沧从头到脚看了个遍,“年龄可你还大呢!”“听你这样说,我晚上还真要去猜猜,否则还澄清不了呢!哈哈哈!”王沧也不生气,云游在外一年了,奇闻怪事遇到不少,被人误会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戌时,叫卖、摆摊、赏灯,镇上的人渐渐多起来。顺着人流,王沧朝店家指的方向走去。密密匝匝,人头攒动处,几只红灯笼明晃晃的亮着。王沧挤入人群,“春华院”几个字映入眼帘,果然见到一只造型奇特的花灯孤零零的吊在屋檐上,下面围了一圈仰头举目的人,一个小伙计手持笔墨在花灯下伺候着。两个一高一矮的青年后生见王沧面相不俗,微微屈身,又低下头挤眼弄眉的议论。王沧细细琢磨这花灯,见其小巧玲珑,似轻巧欲飞,内里无一根骨架,只以形状各异的有花纹图案的纸张黏贴接合,近处打量,灯面图案不施黛墨,由针凿刺凿成孔,透光留影而成,两面图案有波浪纹,一面有一圆盘和一条鱼,另一面是一美人头。

    “这灯迷咋猜?”王沧迟疑了一会,问旁边的矮个后生,“要用一句诗描述这图案的意思,里面必须包括乐安县的典故和这位头牌的名字!”高个后生摇摇头:“我都来第三年了,这一年的最难,谁都不肯告诉我这头牌的名字?”

    王沧捋捋胡须,惊诧世上竟有如此奇特的风尘女子,此时,花灯里的美人活了,正幽怨的看着她,那眼神,怎么这么熟悉,突然,花灯忽的一下亮起来,如电光火石一闪。王沧只觉眼目模糊,用手一挡,一句今人的诗句浮上心头。“官人,借过借过,我要付银子了”,王沧被人推搡了一把,花灯还在风中摇曳,“我付!”王沧拦住来者,走到伙计跟前,付了一两银子,接过纸墨,写下一句诗,留下名号和客栈,伙计接过,转身奔向里厅。人群里一阵喧哗。

    四

    正月十六。

    卯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店家骂骂咧咧的起床,惺忪着眼睛,自言自语:“正月十六了猜不了迷了,这傻子!”拉开门,两个后生打扮的人跨入客栈,其中一位问道:“王沧,王大官人住这儿?”店家引来客上楼。

    王沧一夜未眠,睁着双眼平躺在床榻上,听到脚步声,翻身下床,点燃油灯,见三个人影在窗口徘徊了一下,“咚咚咚”,一人轻轻叩门。王沧开门,见是两个青年后生,身着单衣,身材瘦削,都冻得瑟瑟发抖,忙将二人请进屋。坐定,一位鹅蛋脸的后生朝门口往往,见门已关好,便转头注视王沧,肩膀愈加抖得厉害。突然,他扑通一声跪下,双手捂住脸,低声啜泣,发出女子一样的呜咽声。王沧正待扶他,他开口说道:“官人,请代小女子寻父,你既然能猜出灯谜,必定是认识我父亲的人!”声音清脆婉转,如夜莺低吟,分明是个女子。

    “我叫明珠,母亲在我10岁时去世了,我从未见过父亲,但是,我知道,母亲爱了他一辈子,虽然没等到他,但母亲从没怨过他”,说到动情处,明珠又扑簌扑簌的掉泪,同来的女子也跟着掉泪。灯影朦胧,她的面容看不真切,说话时却透着一股风流脱俗的气质,身体似柔弱无骨,举手投足间,又有一种倔强,由内而外绽放着常人难以觉察的高傲,似点点微光,王沧顿时想到那盏奇异别致的“无骨花灯”。“母亲死后,陈家把我卖给一个婆子,教我识字弹琴,十三岁那年,我就到了你去的那家……”她停顿了一下,王沧点头会意,她说的就是“春华院”,想来,这明珠不是别人,正是名噪一时的“花灯头牌”。

    “姑娘刚才说有事托老夫,是寻找尊父吗?可知尊父名号?何方人士?”明珠的眼光黯淡了下来,她摇摇头,只从怀里掏出一张揉皱的残纸,上面隐隐有几个字,“母亲死后,只留给我一捆书卷,三年前,翻看书卷时,看到母亲写给我的遗书,叮嘱我一定要找到父亲,说我一个孤女,必定受尽欺凌,只有父亲才能带我离开陈家,离开乐安。但是,母亲并未提到父亲的任何信息,只留下这片残纸,说里面有父亲、母亲和我的名字,有缘人必能猜中。”王沧接过残纸,纸张已经霉烂发黄,上面细细的扎了一些小孔,材质和图案都很像那盏“无骨花灯”,也有一些波浪,一条鱼,一个圆盘,一个美人头。王沧正纳闷,明珠说道:“官人,其实我也不知道谜底,但是,你说的那句诗,已经包含了我和母亲的名字,所以,我猜测官人一定是认识我父亲的。我在春华院里,人人都唤我春大姑娘,明珠这名字只有我母亲知道,连陈家人都不知道!”

    “包含你母亲的名字?”王沧呼地一声站起来,一种不祥的预感袭来,他有点眩晕,明珠仍期盼的看着他。

    五

    正月十七。

    辰时,王沧离开客栈,朝福应庵的方向走去。他身上异常疲惫,双腿发软,耳边一直回响昨日明珠说的话:母亲只留下这张残纸,说里面有父亲、母亲和我的名字!“不可能,不可能!”王沧喃喃自语。

    二十五年前,王沧从绍兴北上去长安赶考,经过乐安县,恰逢上元节,到处张灯结彩,花花绿绿。王沧想自己二十岁了还未取得功名,虽身处闹市,心中却一片冷清。和友人边聊边走,竟走入县城外的一户农家小舍。主人把16岁的女儿唤出,摆酒款待二人。那天,皓月当空,王沧一连喝了几盅,借酒吐愁思。临走前,他才注意到那位叫明月的女孩,她粉面含春,朱唇微启,眉头轻蹙,似满腹心事,万种闲愁,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明月匆匆卷帘进屋,留给王沧一个淡淡的回眸。此后,王沧在乐安多住了几日,常常往明月家跑。正月二十八的晚上,两人在林间幽会,月下私语,互诉情愫,树影婆娑。再多的山盟海誓,仍不免一别,分别前,王沧赠诗给明月,明月绣了一幅画给王沧,王沧继续北上。一年后,王沧进士及第,发榜后,曾想过去找明月,奈何山高水远,自己在长安还有要紧事办,只得作罢。他曾寄过书信和银两,也托人去乐安打听过,都未得消息,日子一长,便把明月忘得干干净净。两年后,王沧娶了老师的女儿。可惜,夫妻膝下无子,妻子三年前亡故。

    快到福应庵了,王沧掏出明珠交给他的残纸,上面用针刺了很多小孔。当年,明月绣的那副画已经找不到了,王沧依稀还记得她说的话:你用笔在纸上写,我用针在纸上画,你写字,我针刺,针针是情,孔孔是意,真情还是假意,亮堂处一照,便现原形!当时王沧只觉她冰雪聪慧,却从未深究她此话的深意。但是,这种针刺小孔的画法,他却铭刻在心,除了他那位不识字的农家女明月,谁还曾为他在深夜里刺画呢?

    跪在佛像前,王沧闭上双眼:想我王某人,从小读圣贤书,平生志向高远,为官厚道,仗义执言,年近五旬,从未因私德问题遭诽谤。而今……他想到那盏“无骨花灯”,明珠说,自己制作“无骨花灯”的手艺全是母亲教的。“无骨花灯”,不正应了明月口中的“针针是情,孔孔是意,真情还是假意,亮堂处一照,便现原型”嘛?

    “沧海月明珠有泪”,上元节那天,看到花灯上的图案,根据猜谜规则,王沧立刻想到已故友人李义山的这句诗。当时,他只认为此诗可以概括所有图案,“海”、“月亮”、“美人鱼”,又捎带了出自乐安的典故“沧海桑田”,于是一笔挥就。谁知,明珠、明月的名字全在里面,还有他的一个“沧”字呀!明珠说,母亲16岁被卖给皤滩镇的陈家做妾,一进门怀有身孕,陈家没有退亲,直到母亲生下女儿。带着小明珠,母亲又被卖给一个下人做妻子。明珠十岁,母亲留下遗书,跳崖自尽,有人在山上发现她的裙裳。明珠的母亲叫明月。

    王沧擦擦汗,继续忏悔,想到明珠并不知情,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但是,眼前又浮现出明珠那期盼的眼神,倔强的嘴唇,坚定的神情,“太像了,太像了!”王沧渐渐拼凑起明月的长相,是的,那神态,和明月一模一样。

    从福应庵出来前,王沧做出了个决定,让侄子来接赎身的明珠去京城。他还会在信中劝告明珠,从良后慎重选择夫婿,宁可一辈子不嫁,也不能嫁错人,如若一时遇不到知心人,就自己在京城办个“针刺无骨花灯”学坊,把这门能养活自己的手艺教给穷苦女儿家,不至于一生都被男人摆弄。他还会写信给一位受过自己恩惠的官商,让他收购明珠的“无骨花灯”,进献到宫中,必定会受垂青,说不定还会成为“宫灯”。

    青灯古佛,木鱼叩响,福应庵的师太盘腿坐在蒲团上,“海月师太,春华院的那位姑娘又托人捎来灯油钱!”秀儿轻轻拉响门环。海月师太睁开双眼,叩首:“南无阿弥佗佛,弟子明月仍未祛除凡心,请佛祖宽恕!”木鱼声由缓变急,声声弹落,如断线的珍珠。苦读书 www.kudushu.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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