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次改变命运的疏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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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们往往把自己的际遇归结为运气,其实很多时候,一次小小的疏忽,就会改变你的命运。比如张森,他一转眼,就把自己五岁的女儿弄丢了。

    2009年春节将要临近时,张森和妻子胡秀梅准备带着女儿张小丽回安徽老家。他们已经在东莞打工十多年,有了十几万元积蓄。父母年纪大了,张森想用这十多万元回去在镇上开个小店,既能照顾父母,也可养家糊口;所以这次回老家后,就不想再出来打工。胡秀梅起初不同意,觉得在外面好,但是张森说服了她。要回老家,女儿张小丽特别高兴,她一直惦记着疼爱自己的爷爷奶奶,每当张森给父亲打电话时,她都要抢着和爷爷说话。张森对女儿说:“等回老家了,你就可以天天和爷爷奶奶说话了。”

    他们一家三口,踏上了归乡之路。

    为避开春运高峰,他们提前几天就离开了东莞,来到广州火车站。火车站的人依然很多,卖票窗口排着长长的队。他们拎着大包小包,在火车站广场找了个比较空的地方落脚。张森要去排队买火车票,胡秀梅说让她去。张森没说什么,带着女儿坐在行李包上。这时,不远处,一对青年男女在说着话,女的边说话边用目光瞟张森父女。男的是个瘦高个,刀条脸;女人矮胖,圆脸,左眼角有颗黑痣。

    张森没有在意他们。他正和女儿说着话。

    女儿总有问不完的问题。她说:“爸爸,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到家呀?”张森笑了笑说:“还早着呢,如果你妈妈能够买到下午的火车票,那后天早上我们就可以到家了。”张小丽说:“那么久呀?”张森说:“还好,不算太久,以前火车还没有提速的时候,要更长的时间。”张小丽又说:“爸爸,你不是说过,要带我坐飞机的嘛,怎么还是坐火车呢?”张森说:“小丽,爸爸以后再带你坐飞机,我们现在要节省钱。”于是张小丽就不说话了,低下了头。张森把女儿抱在怀里,轻声说:“小丽乖,别生气,爸爸以后一定带你坐飞机。”张小丽突然抬起头,说:“爸爸,你总是骗我!算了,我不生气了,等我长大了,赚了钱请你坐飞机吧。”

    张森一阵心酸。

    他也很想让女儿坐一次飞机,可钱是一滴血一滴汗换来的,实在不忍心这样花掉。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女儿问道:“爸爸,是不是我惹你生气了?”

    张森抱着女儿,和她脸贴着脸,说:“爸爸没有生气,小丽没有惹爸爸生气,是爸爸对不起你。”

    “爸爸,我再不说坐飞机的事情了。”

    张森心里很是难过,这些年,孩子跟着他们,吃了不少苦。女儿就是他们的命根,本来父母想让他们把小丽留在老家,可他们舍不得,就一直带着她。女儿给他带来了很多欢乐,每天沉重而又疲惫地回到出租屋里,只要一看到她童稚的笑脸和纯净的大眼睛,他的内心便有了安慰。

    张小丽说:“爸爸,我渴。”

    张森看了看不远处的便利店,说:“小丽,你想喝什么,爸爸满足你。”

    “真的?”

    张森点了点头,认真地说:“真的。”

    张小丽笑了,说想喝椰奶。

    张森就让小丽在原地看着东西,自己去买椰奶。

    张小丽叫爸爸快点回来。

    张森说:“小丽乖,坐在这里看好东西,我马上就回来。”

    张小丽点了点头。

    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直看着父亲。张森边走边回头看女儿,女儿也一直望着他。张森来到便利店,付钱时还回头看了一眼女儿,那时女儿还在。可是,当他买完东西,转过身往回走时,发现女儿不见了。他的心一沉,赶紧跑了过去。行李还在原地,小丽却无影无踪。

    张森觉得一股热血冲上头,懵了。

    过了一会儿,他才大声喊叫起来:“小丽,小丽——”

    广场上人来人往,没有人在意他的喊叫。张森觉得背脊发凉,浑身颤抖。他在广场上到处寻找女儿,找遍了每一个角落,也没有找到她。张森内心充满了焦虑、恐惧、紧张等混杂在一起的复杂情绪,脸色铁青,牙关打战,随便拦住一个人就问:“师傅,你看到过一个扎着两条小辫子、眼睛大大的、穿着红色上衣的小女孩吗?”

    被他拦住的人,大都摇摇头,匆匆而去。

    有一个好心人停下脚步问:“是你女儿吗?”

    他说:“是的是的。”

    “那你怎么把女儿给弄丢了?”

    “我只是去给她买了瓶饮料,一转眼就不见了。”

    “对不起,我没有看见,你赶快去找吧;如果找不着,赶紧报案,现在人贩子可多了。”

    听到“人贩子”这个词,他的脑袋“嗡”的一声响,像是突然挨了一闷棍。要是小丽被人贩子拐走了,那如何是好?他心里产生了一个侥幸的想法:小丽会不会到售票大厅去找她妈妈了?张森疯狂地跑向售票大厅。

    他找到了胡秀梅,可是小丽根本就不在她身边。

    胡秀梅还在那里排队,她的前面还有很多人。看到丈夫,胡秀梅说:“你怎么来了,不好好看着东西。对了,小丽呢?”

    张森焦急地问:“小丽没有来找你吗?”

    胡秀梅说:“没有呀,小丽怎么了?”

    “小丽不见了。”

    胡秀梅脸色顿时变了,惊叫了声:“啊——”

    等张森把事情的经过简单地告诉她,胡秀梅突然扑到他面前,双手揪住他的衣服,嘶叫道:“你混蛋,怎么不看住小丽,怎么不看住小丽!你怎么能够离开她,怎么能够——”

    张森此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泪水从脸上滑落。

    胡秀梅继续嘶叫:“混蛋!混蛋!要是找不到小丽,我和你没完——”

    人们纷纷向他们投来复杂各异的目光。

    排在胡秀梅身后的老者说:“你们的孩子丢了,在这里叫唤有什么用?赶快去找呀!”

    有人附和道:“是呀,找人要紧,快报警吧。”

    胡秀梅紧紧揪住丈夫衣服的双手突然松了下来,口中喃喃地说:“对,找,找,报,报警——”

    2

    张小丽就那样丢了。

    他们没有找回女儿,警察也没有帮他们找回女儿。张小丽就像是一滴水落进了茫茫大海,到哪里去找?张森夫妇没有回老家,他们留在了广州,在女儿没有找到之前,他们不会回去,不仅仅是因为无法对小丽的爷爷奶奶交代。对于在老家望眼欲穿等待他们回家的双亲,张森只能这样解释:工厂人手紧缺,又急着出货,不让辞工,过年恐怕就回不来了。张森夫妇在广州火车站附近的小旅馆住下,开始了艰难的寻女之路。

    可是他们找遍了广州的每个角落,也没有找到女儿的踪影。张森也多次到报案的火车站派出所去询问,却每次都失望而归。

    白天,张森夫妇分头去寻找女儿,晚上回到小旅馆里会合。

    深夜,张森和胡秀梅无眠。

    张森努力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天花板上幻化出女儿的脸,女儿的大眼睛扑闪着,流着泪,仿佛在说:“爸爸,我想你了,爸爸救我,快带我回家——”

    他心如刀割。他喃喃地说:“小丽,小丽,你在哪里——”

    胡秀梅突然从床上坐起来,抓住张森的头发,发狂地嘶叫:“都怪你,都怪你,小丽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就不活了!”

    张森紧紧地抱住妻子,沙哑着嗓子说:“怪我!都怪我!我该死,我该死哇!我要是带小丽一起去买椰奶,她就不会丢了。”

    胡秀梅的手从他的头发上滑落下来,她抽泣着,浑身颤抖。

    张森咬着牙说:“秀梅,我一定要找到小丽,就是倾家荡产也要把小丽找回来。”

    胡秀梅哽咽地说:“可是到哪里去找呀?”

    张森说:“一定会有办法的。”

    是的,张森想了一个办法。

    他找人制作了一个《寻人启事》,打印了三千份,夫妻俩分头在广州市四处张贴。因为《寻人启事》上留的是张森的手机号码,所以胡秀梅总是提醒丈夫,要把手机充好电,不能关机,不能漏过任何一个电话,每个来电都是一个希望。张森当然明白,所以就算是充电的时候,他也会守在旁边,生怕漏掉任何一个来电。晚上睡觉,他不仅要把手机放在枕头边上,而且还要把铃声调到最大,这样的话一有电话来,就是熟睡也会被吵醒。张森经常会被噩梦惊醒,梦见女儿一边哭喊着一边堕落深渊。往往当他大汗淋漓地醒过来时,会发现妻子也睁着惊恐的眼睛。他抱住妻子,而妻子只是机械般地重复着一句话:“小丽在哪里?”

    胡秀梅在张贴《寻人启事》时被城管抓住了。城管撕掉了她刚刚贴在一根电线杆上的《寻人启事》,还抢走了一摞还没有来得及贴的。

    城管问:“你为什么乱贴小广告?”

    胡秀梅说:“我这是《寻人启事》,不是小广告。我女儿丢了,贴个《寻人启事》也犯法?”

    城管说:“《寻人启事》也不能乱贴,款就不罚你的了,罚你把这条街上的小广告全部给我清除干净。”

    胡秀梅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她想跑,跑不了,那几个城管围着她。

    胡秀梅无奈,只得动手去撕那些小广告,小广告粘得死死的,撕不下来。一个胖城管递给她一把小铲刀,说:“用铲刀铲吧。”

    胡秀梅用铲刀铲着小广告,心里想着女儿,不禁泪下。

    约摸过了半个多小时,胖城管对她说:“把铲刀还我,你走吧。”

    胡秀梅不相信他的话,呆呆地看着他。

    胖城管说:“你听到没有,把铲刀还我,快走吧,不要你干了。”

    胡秀梅把铲刀递还给他,扭头就走,她还想回家去再取一些《寻人启事》,出来继续张贴。只要能够找回女儿,她什么也不怕。

    胖城管朝着她背影说:“去找家报纸登《寻人启事》吧,比你四处张贴有用。”

    胡秀梅停住了脚步,回味着胖城管的话。

    回到小旅馆,胡秀梅心力交瘁,她坐在椅子上,无所适从。过了会,张森推门进来。胡秀梅打起精神问:“有人打电话来吗?”

    张森摇了摇头,满脸沮丧。

    胡秀梅说:“这样四处张贴《寻人启事》,是不是没有用?”

    “那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是不是到报社去登个《寻人启事》会好些?”

    “报社?”

    “如果登在报纸上,看到的人会更多,而且也更可信。”

    张森想了想,说:“你说的有道理!我怎么没有想到。对了,找哪家报纸登呢?”

    胡秀梅说:“我们到报刊亭去问问,那张报纸卖得多,就找那家报纸登,你看怎么样?”

    张森说:“好,那我们走吧!”

    3

    张森夫妇在当地发行量最大的报纸登出了《寻人启事》。这报纸的确有影响力,登出《寻人启事》的当天,张森的手机就快被打爆了。他有点惊喜,感觉女儿很快会被找到,虽然大部分电话都是热心市民打来安慰他的。也有一个人打电话来,让他们去看一个女孩,于是他们兴冲冲去了,结果发现那女孩不是小丽。

    这个夜晚,他们都没有合眼。

    他们什么话也没有说,忐忑的内心都充满了某种希望。

    午夜时分,张森的手机铃声又一次响起。

    胡秀梅猛地坐起来,说:“快接!”

    张森接通了手机,说:“喂,喂——”

    手机里传来阴沉沉的声音:“你是不是叫张森?”

    张森心里十分紧张,焦急地说:“是,是,我就是张森。”

    还是那阴沉沉的声音:“你的女儿是不是叫张小丽?”

    张森拿着手机的手在颤抖:“是,是,我女儿叫张小丽。”

    “她是不是在火车站跑丢了?”

    “是,是的,你,你知道小丽的消息吗?”

    “知道。”

    “真的?”

    “真的。”

    “她在哪里?”

    “在我这里。”

    “你是谁?你在哪里?”

    “你别管我是谁,反正你的女儿张小丽在我手里。你如果想要回你的女儿,明天上午带两万块钱,到花都汽车站来。11点整,你在花都汽车站门口等我,我会给你电话。对了,告诉你,如果想要你的女儿,就最好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任何人,包括警察。明天上午11点整,花都汽车站,记住没有?”

    “记住了,记住了。”

    对方挂了电话。

    张森把情况告诉了妻子。

    张森说:“怎么办?”

    胡秀梅说:“还能怎么办?明天我们取两万块钱出来,去花都换回小丽。”

    张森说:“那些钱是准备用来回家做生意的,能动吗?”

    胡秀梅急了,大声说:“你不是说,倾家荡产都要找回小丽吗?怎么现在又心疼钱了?张森,我告诉你,就是把那十几万块钱全部给他,只要能够换回小丽,我也愿意,我也不会心疼,没有什么东西比小丽更重要!钱没有了,我们可以再赚,要是小丽找不回来,留下那些钱有什么用!”

    张森说:“我听你的,明天我就去花都。”

    “我跟你一块去!”

    “好吧。”

    这一夜,他们都没有合眼,辗转反侧到天明。

    第二天,张森和胡秀梅取了钱就往花都赶。一路上,张森死死地抱住装着两万块钱现款的包,生怕被人偷走。他们提前近一个小时来到花都汽车站外面。他们坐在汽车站外面台阶的一角,等待手机铃声响起。张森神色慌乱,内心忐忑不安。胡秀梅的身体也时不时颤抖,她的内心同样忐忑不安。

    胡秀梅轻声说:“那人会不会骗我们?”

    张森说:“应该不会吧。”

    其实,他心里也没有底。

    11点整,张森的手机响了。张森接通电话,听到了那个阴沉的声音。

    “你还想不想要孩子了?”

    张森说:“想呀,想呀。”

    “那你为什么不一个人来?”

    显然,那人在看着张森,所以知道他和妻子一起前来。张森左顾右盼,寻找着打电话的人,可他什么都没有发现。

    张森说:“她是我老婆,她也希望尽快看到小丽,所以一起来了。我们没有和任何人说,真的。”

    那人冷笑了一声,说:“量你们也不敢。这样吧,你看到汽车站对面的来福超市了吗?”

    张森的目光落在了来福超市的招牌上,说:“看到了。”

    那人又说:“你看到来福超市外面街边的垃圾桶了吗?”

    张森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说:“小丽在垃圾桶里?”

    那人说:“胡说八道!怎么能把人放到垃圾桶里。小丽就在你们附近了,只要你把钱放进来福超市旁边的垃圾桶里,然后回到你现在的位置,再过五分钟,小丽就会走到你们的面前。”

    张森说:“你不会骗我吧?”

    那人说:“你要女儿,我图个钱,我骗你干什么?你要是想要回女儿,就赶快按我的话去做,我只给你十分钟的时间,十分钟以后,你要是没有把钱放进垃圾桶里,你也不要想再见到小丽了。”

    说完,那人就把电话挂了。

    胡秀梅说:“张森,快把钱放到垃圾桶里去,快去呀——”

    张森还是有点迟疑,他拿不准那人的真实性。胡秀梅突然站起来,一把夺过他手中的包,急匆匆地向来福超市走去。张森想,这样也好,自己可以一直盯着那个垃圾桶,看到底谁会从垃圾桶里取走钱,就算那人是骗子,也可以找到他。胡秀梅把用报纸包好的两万块钱悄悄地塞进了垃圾桶,然后跑回了张森身边。

    他们期待着女儿的出现。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这十分钟对他们而言,如此漫长。

    他们的内心,都在承受着煎熬。他们不知道女儿会从哪个方向走来,在等待的过程中,他们左顾右盼,都希望在第一时间看到女儿的身影。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忽略了那个垃圾桶,他们也根本就没有看清,究竟是谁从垃圾桶里取走了他们的血汗钱。十分钟过去了,二十分钟过去了,半小时过去了……他们终究没等到女儿的出现。张森在痛苦的煎熬中得出了结论:他们受骗了。

    胡秀梅喃喃地说:“小丽,小丽,你怎么还没有出现呢?”

    她有些痴呆了。

    张森对她怒吼道:“小丽今天不会出现了,我们上当受骗了!”

    说完,张森朝来福超市狂奔过去。

    他扑在垃圾桶上,双手在垃圾桶里寻找着什么。可是那两万元钱已经被人取走了。他觉得热血不停地往头上冲,头颅似乎要炸掉。他拿起手机,慌乱地回拨骗子的电话,那电话已经没有人接了。报警后,经过查证,才知道骗子是用电话亭里的电话和他们联系的。骗子永远也不会接他的电话了。他站在垃圾桶旁边,浑身颤抖,突然歇斯底里地号叫起来,他的脸扭曲了,涨成了猪肝色。路人纷纷投来怪异的目光。他们不清楚这个两眼血红的汉子为何号叫,但从那凄厉的号叫声中,都能感受到他内心的痛苦和愤怒。可没有人会在乎张森的痛苦和愤怒,他停止号叫后,匆匆走向还坐在台阶上等待女儿的妻子,像一条狼狈不堪的流浪狗。明晃晃的太阳依旧挂在天上,无视人间的苦痛。

    他站在妻子面前,无奈而又悲凉地说:“秀梅,走吧,小丽不会出现了。”

    胡秀梅的眼泪流淌下来,哽咽地说:“让我再等等,再等等,也许她还在路上。”

    4

    过几天就过年了,张小丽还是没有音讯。那两天的热闹过后,也没什么人打电话来了。他们去了几趟火车站派出所,派出所民警总是十分无奈地告诉他们,张小丽还是没有着落。胡秀梅在痛苦和思念中,病倒了。开始是发烧,烧得迷迷糊糊的她不停地喊着女儿的名字。张森赶紧把妻子送到了医院。退烧后,他们回到了小旅馆。胡秀梅倒在床上,面色寡淡,闭着眼睛,什么话也不说,也不肯吃东西。张森守着妻子,不知道如何是好。要不是他一时疏忽,小丽也不会丢;如果小丽没有丢,此时他们一家应该正在老家欢乐地准备过年。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可吃,张森无论怎么自责,都无法挽回这样残酷的现实:小丽丢了。

    张森没有想到,胡秀梅病倒在床上时,会有一个陌生人打电话给他。

    打电话给他的人自称王标,家住郑州,知道张小丽的下落。王标说他看到了张森在报纸上刊登的《寻人启事》,突然想到一个邻居家里新来了一个女孩子,那女孩子和《寻人启事》上张小丽的照片十分相像,特别是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王标还说,女孩子到邻居家后,他经常可以听到她凄凉的哭声。他邻居好像是个人贩子,也许女孩就是邻居拐来的,他十分同情那女孩,她只要哭,邻居就对她又打又骂。王标让张森赶紧去郑州,他会带张森去认人,如果真的是张小丽,那就太好不过了。张森因为被欺骗过,所以对王标的话心存疑惑。王标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诚恳地说只是想帮他,也想让那女孩摆脱苦海,自己不要他任何报酬,要是等邻居把女孩卖掉,就晚了,谁知道人贩子会把女孩卖到哪里去。

    王标把自己的手机号码留给了张森,让张森到了郑州便和他联系,他还可以去火车站接张森。

    想到小丽的哭声,想到她充满恐惧的眼睛,张森受不了了。

    哪怕王标真的是骗子,他也要去看个究竟。

    胡秀梅也支持他去,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也不能放弃。

    张森让胡秀梅在旅馆里等他,自己买了张站票,踏上了开往郑州的列车。因为春运,列车上人挤人,他找了个门边的角落,猫在那里一动不动。上车前,他给王标打了个电话,王标热情地说会到火车站接他,他心里有了些许安慰。他希望王标是个好人,要是能够找到女儿,妻子的病马上就会好,他们一家回老家还可以赶得上过年。想着一家老小团圆的情景,张森心里十分难过,那也许只是个美好的幻想。可正是这一线渺茫的希望才支撑着张森度过漫长无聊而又艰难的旅程。

    到达郑州,已是深夜。

    张森拖着又麻又酸的双腿走出车站,发现接站的人群中有个人高举的牌子上写着他的名字。看到自己的名字,他的心顿时温暖起来,仿佛一个无依无靠的人有了朋友。他走上前,笑着说:“请问,你是王标兄?”

    举牌子的人是个瘦高个的男子,戴着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他整张脸。他说:“你是张森?”

    张森点了点头。

    瘦高个热情地说:“太好了,火车没有晚点,快走吧。”

    张森跟在他后面。

    瘦高个边走边说:“我是王哥的朋友,他让我来接你,他在家里等着你呢,王哥可是热心人,王哥和我说了你的事情,真希望他邻居的那个女孩就是你的女儿。”

    张森听了他的话,像是吃了定心丸,心中的那些顾虑顿时烟消云散。

    他相信自己真的碰上好人了。

    瘦高个把他带到了一辆破旧的面包车跟前,拉开了车门,笑着说:“兄弟,上车吧,他们会把你带到王标家的,我就不陪你去了,我还有事情要办。”

    张森上车后,瘦高个就离开了。

    车开动了,驰出了火车站停车场。

    司机也戴着鸭舌帽。

    张森只能看到他的后脑勺。

    他发现车的后排坐着两个人,他正想扭头和后面的人打招呼,突然,他的脑袋挨了沉重的一击,便昏了过去。

    这种结果不是张森想要的,可是,他的确被绑架了。他醒来时,发现自己双手被反绑,嘴里塞着毛巾,被关在一间空房间里,房间里什么家什也没有,斑驳肮脏的墙壁诉说着房屋的老旧。张森背靠墙,坐在地上,房间里有股难闻的怪味,地板也很脏,四处散落着破报纸和老鼠屎。他的头很痛,像是要裂开。他的记忆还停留在上车的时候,现在他知道自己又上当了,浑身发冷,牙关打战。不仅女儿断然不可能在此行中找回,就连他的生命也受到了威胁,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回去和妻子相见。想起病倒在小旅馆里望眼欲穿的妻子和不知在何方遭罪的女儿,张森只能感叹命运的残酷。

    他流下了泪水。

    张森越想越伤感,号也号不出来,只能挣扎着,绝望地挣扎着。

    那个自称王标的人想要干什么?

    为什么要给可怜的他设下如此恶毒的圈套?

    他是个老实巴交的男人,只晓得靠自己的血汗谋生,只晓得对自己的亲人好,可是,他此时却陷入了如此可怕的境地。

    但是这可怕的境地是他自己造成的,因为他没有看好自己的孩子。

    丢失女儿是他厄运的开始。

    过了好大一会儿,他听到了脚步声。

    好几个人的脚步声纷沓而至。

    门开了,进来了三个人。

    他们高矮不一,穿着也不尽相同,唯一相同的是,他们都戴着鸭舌帽,蒙着脸,只露出眼睛。

    一个矮胖子走到他面前,蹲了下来,他说:“张森,对不起,把你关在这里,让你吃苦了。”

    他听出来了,说话的人就是给他打电话的那个自称为王标的人。

    张森说不出话来,无望地挣扎着。

    王标说:“别动,动了也没有用。你放心,我们不会要你的命,我们只求财,不害命。我也无奈,因为赌博,欠下了一屁股债,债主天天追着我要债,马上就过年了,我要是还不了债,就完了,他们会要了我的命。我上有老下有小,我要是完了,我家里人也完了。我只是想问你借点钱,就把你骗来了。”

    张森想说话,却说不出来。

    王标真是猪狗不如的混账东西,你就是死,也不能害人哪!而且害张森这样的人,他的孩子丢了,妻子还躺在广州的小旅馆里,有家难归,承受着巨大苦痛,你居然还忍心向他下毒手,简直不是人。

    王标说:“我知道你恨我,甚至想把我杀了。没有办法,我都把你人弄过来了,已经无法收手了,只有把事情继续做下去;就是天打五雷轰,我也必须这样做了,我回不了头了,张森兄弟,请你原谅我。我发誓,等以后有钱了,我一定还给你,而且我还会四处去打探你女儿的消息,但是这些都建立在一点上,就是我必须渡过难关。现在,我们已经捆绑在一起了,你跑也跑不掉了。如果你在出发前就识破了我的计划,我肯定不会再给你打电话;可是你还是相信我,并且来到了郑州,这就等于猪把自己送到了虎口,老虎哪有不吃之理。你的银行卡已经在我手上了,我只要你告诉我银行卡的密码,我取到钱一定放你走,绝不食言。你要是不告诉我密码,就算我饶了你,我身后站着的人也饶不了你,他们都是我的债主派来的,拿不到钱,他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不光要我的命,你的命也难保。兄弟,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人活着,什么都有可能,可人要是一命呜呼了,那就什么也没有了。你要是同意把钱给我,就点点头,我把毛巾从你嘴巴上拿开,你告诉我密码,我们取到钱,立马就放你走,绝不食言。怎么样?你愿意把密码告诉我吗?”

    张森的双眼充满了惊恐,他朝站在王标身后的两个蒙面人看了看,那两人的眼睛直勾勾地瞪着他,透出冷漠的杀气。他想起了妻子,也想起了小丽,于是颤抖地点了点头。

    王标笑出了声,虽然看不到他的脸,张森却可以感觉到他脸上表现出来的得意。

    王标一把扯下了堵住张森嘴巴的毛巾。

    张森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他的第一句话就是:“我饿坏了,能不能给我吃点东西?”

    王标说:“对不起,你一下火车就被弄到这里来,现在都快天亮了,想必你在火车上也没有吃东西,一定是很饿了,我早就应该让你吃点东西的。不过,你都饿到现在了,也不差一时一刻,你把密码告诉我,我就去给你弄吃的。”

    张森闭上了眼睛,大口地喘着粗气。

    他此时的情绪十分复杂。

    面对这个恶棍,张森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王标笑着说:“兄弟,说吧,把密码说出来,说出来我马上去给你买吃的,门口的包子铺每天早上5点钟就开门,这里的包子可好吃了,皮薄馅多,咬上一口,满嘴流油,香气扑鼻。说吧,说出来你就可以吃到喷香的包子了。”

    他的话对饥寒交迫的张森来说,是残酷的诱惑,比打他骂他还残忍。

    王标说:“快把密码说出来吧!你也饿得快不行了,我身后的人也忍耐得差不多了。”

    张森颤抖着说出了一串数字。

    王标用手机记下了密码,笑着离开了房间,另外两人也离开了房间。

    张森喊道:“给我包子——”

    没有人理会他,他瘫在那里,大口地喘着粗气。

    他想,自己会不会饿死在这里?

    过了不知道多久,他在睡梦中闻到了一股香味。张森睁开了眼睛,看见一个蒙面人端着一盘包子蹲在他面前。蒙面人一声不吭。那香喷喷的包子惹得张森口水直流,他说:“给我松绑,让我吃包子。”蒙面人一手端着盘子,另外一只手拿起一个包子塞进了张森的嘴巴。张森饿极了,很快地咽下嘴巴里的包子,又张开嘴巴,蒙面人又往他嘴巴里塞包子……那盘包子很快就进入了张森的肚子,蒙面人拿起一瓶矿泉水,喂给他喝。

    张森吃饱饭,打了个响亮的饱嗝。

    接着,他说:“你们真的不会杀我?”

    蒙面人还是一声不吭,然后站起来,离开了房间。

    张森听到房门关上的声音,觉得自己被隔离在了另外一个世界。

    他喃喃地说:“秀梅,我对不起你;小丽,我对不起你。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张森心里记挂着她们。

    如果能够找回小丽,吃点苦受点骗又算得了什么。他多么想见到小丽,把她搂在怀里,和她说说话。她的声音是天使才有的声音,会让他忘记痛苦,忘记人间所有的无奈与不平。可是,女儿在哪里?她是不是真的被人贩子抓走了,是不是被卖掉了,卖到他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了?她是不是在挨饿,或者挨打挨骂?她是不是身上伤痕累累,她是不是在伤心地哭?她是不是在呼喊着爸爸妈妈?

    张森不忍心女儿在苦海里沉浮。

    如果可以换回女儿,就是死,又何妨?张森泪流满面。

    每天,那个蒙面人会给他吃一盘包子,给他喝瓶矿泉水。拉屎拉尿都在房间里,蒙面人会把屎盆子倒掉,他仿佛就是张森的仆人。张森和他说话,他从不理会,也不说一句话,张森觉得他是个哑巴。

    尽管每天有包子吃,有水喝,张森还是很快消瘦下去,变得蓬头垢面,满脸脏污。他被关在这个破旧的房间里,就像是坐牢,而且还担心着他们会不会杀了自己灭口,内心还挂念着妻子,担心着女儿的安危……他承受着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过着非人的生活。

    张森被关第七天的晚上,那个自称王标的人来了,带着两个蒙面人,他自己也蒙着脸,根本不想让张森看到真面目。他把那张银行卡放回了张森的口袋,笑着说:“兄弟,谢谢你的钱,钱我都取出来了,也还上款了,你也该上路了。”

    张森睁大惊恐的眼睛,说:“你,你,你想怎么样?”

    王标笑了,笑得很大声。

    笑完,他说:“兄弟,放心吧,我说过的,我们图财不害命,只要你走了后当作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你会安全地回家,可以重新去寻找你的女儿。说实在话,我也很同情你,如果在郑州发现了你女儿,我一定会保护好她,让你把她带回家。我理解你的痛苦,我也是个父亲,我清楚一个父亲对儿女的感情。好了,我不多说什么废话了,走吧。”

    这时,后面的两个蒙面人走过来,把他拉起来,给他带上了黑头套,他什么也看不见了。张森被他们架着,走出了房间。他觉得他们架着自己下楼,好像是下了六层楼,然后走出了楼门,他可以感受到街上鲜活的流动的空气,可以听到街上车水马龙的声音。他被推上了车,也许就是当时来接他的那辆破旧的面包车。他们要把自己带到哪里去?尽管王标说了不会杀死他,张森还是提心吊胆,内心充满了恐惧和绝望。

    车开了约摸半个多小时,停了下来。张森觉得他们在给自己松绑,是的,真的是在松绑。他的手脚都麻木了,一下子放松,还有点不适应。王标取下了他的头套,递给他一张火车票,说:“我说过了,不害你的命,你回广州的火车票都给你买好了,车半小时后开,快下车去赶火车吧。”说完王标还把手机还给了他。

    一个蒙面人打开了车门,另外一个蒙面人把他推下了车。

    那辆破旧的面包车很快就开走了,消失在郑州的夜色之中。

    他就站在郑州火车站广场的边上。

    看着人山人海的广场,他怒吼了一声,然后朝火车站走去。他不知道,在这个夜晚,还有谁像他一样被骗,被绑架?还有谁,在丢失自己的骨肉?无论如何,他依然觉得自己是幸运的,没有被杀死,就像那个所谓的王标说的一样,他还可以回去和妻子团聚,还可以继续去寻找自己的女儿。他咬着牙对自己说,无论走遍天涯海角,无论历尽千辛万苦,一定要找回小丽。

    5

    张森和胡秀梅离开了广州,回到了东莞。

    胡秀梅回工厂上班了,她说要赚钱让张森去寻找女儿。张森从郑州回来后,她没有责备丈夫,而是心疼丈夫。很多时候,女人比男人坚强。当张森见到她,泪流满面地哽咽着说不出话来的时候,胡秀梅抱住了他,安慰他。她说,钱没了不要紧,人不能垮,要好好活着,才能找到小丽。

    张森也找了份临时工的工作。

    这样,只要一有小丽的消息,他就可以随时动身。

    除夕夜,胡秀梅还在加班,过年这几天加班,可以拿双份的工资。张森买了些酒菜,等待妻子回来吃年夜饭。等待的过程中,他自然会想起小丽,她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眼前。他拿起小丽和自己的合影,那是他带她到公园里玩时拍的照片,他抱着小丽,小丽的笑脸就像是一朵花儿。张森伸出手,抚摸照片中小丽的脸,冰凉的照片没有温度,真实的小丽此时又在哪里?

    在这万家团圆的夜晚,张森体味不到天伦之乐,有的只是彻骨之痛。

    这时,安徽老家的弟弟打来了电话。

    弟弟说:“哥,你不是说好带嫂嫂和小丽一起回家过年的吗,怎么突然就不回来了?”

    张森忍住内心的痛苦,说:“本来想回去了,厂里的活太多,老板让我们留下来帮他,他平常对我们很好,不能扔下厂里的活不管。你在家里,好好照顾爸妈,告诉他们,我们一切都很好,不要挂念。”

    弟弟说:“爸妈的身体比以前好些了,你放心,我会照顾好他们的。你们在外面也要保重。本来我想,你们要是回来,我就把对象带回家给你们看看的,遗憾的是你们没有回来。对了,爸妈都很想念你们,尤其想念小丽,他们本来准备了很多好吃的东西等你们回来吃,结果空欢喜一场,爸还有些不高兴呢。”

    张森说:“你好好对爸说,我也很想念家里人,有时间一定会回去的。告诉爸,下次回去,一定多住段时间,好好陪陪他。”

    弟弟说:“爸想让你把小丽送回来在老家上学,一来老人欢喜和孩子在一起,二来也给你们减轻些负担,你们考虑一下吧,小丽也很快就要上小学了。”

    张森强忍住自己的情绪,强装笑脸,他笑着说:“好的,我会考虑的。”

    弟弟说:“爸妈就在旁边,他们想和小丽说话。”

    张森说:“秀梅带小丽出去了,和工友们一起过年,一会我也要去。就让我和爸妈说几句吧。”

    其实,他也不知道怎么对父母亲说。他不能告诉他们小丽丢失的事情,如果把此事告诉他们,这个年他们就不要想过好了。他一直想,如果能够找到小丽,找到后再说就没有什么问题了,找不到的话,那就以后再找恰当的时机说。在电话里,张森可以感受到父母的关爱和情感,也可以感受到家乡过年的喜庆氛围,还能听到鞭炮的声音。挂了电话,张森怔怔地坐在那里,脑海中一片混沌。

    外面同样有鞭炮声传来,窗外还有焰火炸出美丽的烟花。而这些仿佛都离他很远,离他们这个小家很远。这是个残缺的小家,充满了哀伤和无奈。

    胡秀梅回来时,已经深夜了。

    张森趴在饭桌上睡着了,他的手上还拿着女儿的照片。

    胡秀梅从他手中取出那张照片,凝视着,不一会儿,就泪如雨下,抽泣起来。胡秀梅的抽泣声吵醒了张森。张森站起来,说:“秀梅,回来了,我赶紧给你热菜去。”说着,就把桌子上的菜端进了厨房。

    胡秀梅说:“张森,别弄了,我不想吃,吃不下,而且我在厂里吃过晚饭的。”

    张森说:“今天过年,团圆饭一定要吃的,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也该饿了。”

    胡秀梅说:“人都不齐,团什么圆?”

    张森听了她的话,呆立在那里。

    胡秀梅没有再说什么,躺到床上去了。

    张森清楚胡秀梅心中的哀伤,他也没有说什么,有时话说多了反而会让对方更加不快。他觉得自己饿了,也该饿了,他不是铁打的,无论怎么样,总得吃饭。热好菜,他独自坐在饭桌前,叹了口气,吃喝起来。他心里和妻子一样难过,妻子选择沉默地睡去,而他选择用酒菜填塞自己的胃,缓解自己的情绪。其实那些酒菜什么味道,他根本就没有品尝出来,吃什么都一样,没有区别。

    突然,胡秀梅从床上弹起来,瞪着眼睛喊叫道:“你吃东西能不能够小声点?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这样的情况,已经发生过很多次。胡秀梅总是会突然爆发,利用各种借**发。张森理解她,一般在她爆发时,他都不吭气。事后,胡秀梅会和他道歉,他也不会怪妻子,况且女儿是他弄丢的,妻子朝他发再大的火,无论怎么埋怨,他也应该受着。

    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张森也上了火,他大声说:“我怎么大声了?你睡你的觉,我吃我的东西,又怎么碍着你了!”

    胡秀梅说:“你成天就知道吃喝,你管过女儿的死活吗?她现在在哪里,你知道吗?你怎么不去找?女儿现在不知生死,你吃得舒服吗?喝得有意思吗?”

    张森浑身发抖。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胡秀梅的话击中了他的软肋,他还能说什么?张森愤怒地把酒瓶子砸在地上,怒视着胡秀梅。

    胡秀梅冲到他面前,指着他的鼻子说:“你还有种了!本事没有,脾气倒越来越大了,砸呀,把家里的一切都砸了,这日子不过了!”

    张森瞪着她。

    胡秀梅说:“你有种去把小丽找回来,朝我狠什么!”

    张森终于爆发,号叫道:“你别逼我,别逼我!你以为我好受吗?我成天像个罪人一样过日子,找不到小丽,我心疼得流血!今天是大年夜,我一直等着你回来,希望能够相互安慰,希望能够一起面对。可是,你一回来就不给我好脸色看。我是什么?我是什么东西?我容易吗?我难道不想找回小丽吗?”

    胡秀梅哭喊道:“你去找呀,现在就去找呀——”

    张森说:“我去!我去!马上就去——”

    胡秀梅忍不住号啕大哭。

    张森打开门,气呼呼地扬长而去。

    外面,很多人家开始开门放鞭炮了了。张森没有准备鞭炮,也没有准备烟花。放在往年,他会买些烟花,放给小丽看,小丽可喜欢烟花了。走在冷风中,张森想象着小丽看到烟花在空中绚烂绽放后欢乐地跳跃的样子,就异常难过,仿佛有无数只蜈蚣在撕咬他的心脏。

    今夜,所有的喜庆和欢乐都是别人的,和他无关,也和胡秀梅无关,更和小丽无关。

    6

    2010年7月的一天。胡秀梅的一个工友从湖南回来,给她带了一块腊肉。那块腊肉是用报纸包着放在塑料袋里的。回到家后,胡秀梅把腊肉挂起来,把包腊肉的报纸放在了桌子上。就是因为这张报纸,张森得到了女儿的消息。

    张森回家的时候,胡秀梅正在厨房里做饭。

    他走到厨房门口,对妻子说:“我回来了。”

    胡秀梅冷冷地说:“回来就回来,没有必要向我报告。”

    张森没说什么,自从女儿丢了之后,他已经习惯了妻子的各种冷言冷语。妻子骂他损他,甚至是打他,他都可以忍受。可是,有一点他无法忍受。作为男人,他也有性冲动,在某些夜里,当他企图做些什么事情时,就会被胡秀梅一脚踢下床。胡秀梅扔过来一句话:“找到小丽再考虑这事吧,在找到小丽之前,我没有兴趣做这事。”这话让他瘫软,让他觉得生不如死。他会用拳头拼命砸自己的头,恨不得把自己砸死。

    张森坐在饭桌旁,随手拿起了那张包腊肉的《×××报》。

    在第二版的社会新闻栏目里,他看到了一幅照片。

    张森愣愣地看着这张照片。

    过了好大一会,他大喊道:“秀梅,秀梅,我找到小丽了——”

    胡秀梅没有激动,而是从厨房里扔出来冷冷的一句话:“别做梦了!”

    张森拿着报纸冲进厨房,指着报纸上的照片,说:“你看,你看,这是不是小丽?你看那脸蛋,你看那眼睛——”

    胡秀梅张大了嘴巴,照片上的那个女孩的确是小丽,小丽是她亲生女儿,一看就可以肯定。

    照片里的小丽抱着一摞报纸,在街头向路人兜售,她的脸上没有笑容,那双大眼睛仿佛蒙上了一层迷雾,失去了往昔的天真烂漫。照片旁的文字介绍说,这个女孩每天在街头卖报,应该引起社会的重视,究竟是谁会忍心让自己的孩子做这样的事?

    张森说:“我马上走,我要去长沙找回小丽。”

    胡秀梅流着泪说:“我也去,我也去——”

    张森说:“还是我一个人去吧,放心,我一定会把小丽找回来的。”

    胡秀梅把银行卡给了张森,说:“这几个月我们赚的钱全部在这里,你带上,一定要小心,别再被人骗了,要注意安全,这世界乱糟糟的,我都害怕。”

    张森说:“我不会再被骗了,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连夜,张森带着那张报纸,踏上了开往长沙的列车。

    长沙对张森来说,是个陌生的地方。初来乍到,还是有些忐忑,可是想到女儿,他就无所畏惧了,况且,像在郑州那样的事情都经历过了,还有什么可怕的。他来到照片中的那条街上,寻找着女儿。一连找了两天,也没有见到小丽的踪影。他拿着那张报纸,到处询问路人。有的说没有看见,有的说前几天见过。有一个好心的路人问他:“这个女孩是你什么人?”张森说:“是我女儿,春节前在广州火车站丢失的。”他说:“那肯定是被人贩子卖了,报纸都登了这事,恐怕她现在是不会上街卖报了,长沙那么大,你要找到孩子,就像大海捞针,我给你出个主意吧,你就拿着这报纸,去找报社记者,让他们给你写篇文章,发动大家帮你找,这样或许能够尽快找到你女儿。”张森听了连声说谢谢。

    张森来到了报社门口,迟疑着,不敢迈出那一步。

    他不知道自己在胆怯什么。

    张森心里在骂自己,你他妈的就这点出息,进去呀,找记者,把一切都告诉他们!为了小丽,你有什么不敢做的事情!

    他鼓足了勇气,正要走进报社,这时,从报社里走出来一个胖乎乎的矮个男子。他看了张森一眼,停下了脚步,问他找谁。男子眼镜片后的眼睛透出一股锐利的光芒,让张森刚刚树立起来的信心又受到了打击,他吞吞吐吐地说:“我,我找记者。”男子笑了,温和地说:“你是不是来爆料的?别害怕,我就是记者,有什么事情可以和我说。”张森说:“我要寻找我丢失的女儿,你们报纸登了她的照片,她就在长沙,可是我无法找到她。”记者说:“你有那张报纸吗?让我看看。”张森从包里拿出报纸递给他,说:“我女儿就是照片里这个卖报纸的女孩。”记者叹了口气,说:“走,我们找个地方聊聊。”

    记者把他带到了报社旁边的一个咖啡馆,张森小心翼翼地坐在他的对面。记者笑着说:“喝点什么?”张森从来没有喝过咖啡,摇了摇头说:“什么也不喝,我不渴。”记者说:“没有关系的,喝点什么吧。”张森说:“随便,随便。”于是记者点了两杯蓝山咖啡,然后和他交谈起来。记者边喝着咖啡,边听着张森的讲述,同时做着笔记。他们在一起聊了两个多小时,张森瘦削苍白的脸在讲述的过程中一会儿变红,一会儿变青,他的额头上冒出了汗珠,眼泪也一次次情不自禁地滑落。记者的眼睛里充满了同情和忧伤。他们聊完后,记者喝掉了两杯咖啡,而张森面前的那杯咖啡还满满的,一口未动。

    第二天,《×××报》就发表了记者写的文章《一个父亲的寻女之路》。

    这个世界热情和冷漠总是并存的,文章见报后就开始有不少热心的长沙人帮助张森寻找孩子。

    可是,一个月过去了,张小丽还是杳无音讯。

    也许,她早就离开了长沙,被卖到别的地方去了。

    那些人贩子不是傻瓜,也许当他们一看到张小丽的照片登上报纸后,就把她藏起来了,不会让她在长沙再次露面。

    那张照片的摄影师王子证实了这一点。

    王子是个女大学生,喜欢拍照。那天,她看到街头有个小女孩在卖报,就拍下了这张照片,发给了报社,没想到就被刊登出来了。照片发表后,王子又去找那个卖报的小女孩,却怎么也找不到了,她知道这小女孩一定有蹊跷。果然,她是个被拐卖的孩子。当王子见到张森时,她说:“你怎么那么不小心,不看好自己的孩子呢?”张森羞愧难当,痛苦不堪,无言以对。王子见他如此,也于心不忍,当她得知张森为了找女儿,十几年的积蓄都被骗光,现在为了省钱找女儿,每天晚上都露宿街头时,就动了恻隐之心,把他带回了家。

    王子对父亲说:“爸,我们家还有间空房,就让他住吧。”

    王子的父亲也是善良的人,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女儿的提议。

    王子替张森担忧,也替张小丽担忧。

    她说:“当时我看到她时,心里像是被刀扎了一下,疼痛极了。我想,她爸爸妈妈怎么忍心让这么小的一个姑娘出来卖报。我拍完照片,走到她面前,她抬头望着我,眼神迷离地求我买她的报纸,还说,如果报纸卖不掉,回去会挨打的,还会饿肚子。我不忍心,买了份报纸。”

    张森听着她的话,觉得万箭穿心。

    王子说:“张森,一定要找到小丽,我也会帮你的。”

    张森哽咽地说:“谢谢,谢谢。”

    王子不可能和他一样到处寻找张小丽,她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帮助他。王子在自己的微博上号召网友帮张森寻找女儿小丽。王子还给张森注册了一个微博,让他把自己的情况和联系方式写成文字,发在微博上,让更多的人关注他,帮助他寻找爱女。张森异常感动。

    过了几天,张森离开了长沙,到别的城市去寻找女儿了。

    每当看到街上那些要钱的孩子,张森就会自然而然地想起女儿。他不知道女儿现在是不是在另外一个城市里卖报,或者被逼去讨钱,也许还做着更加苦难的事情。他不敢多想,想多了脑袋会炸掉。在找到孩子之前,他不想回东莞去了,他要一直寻找,去每个省每个城市寻找,直到找到小丽为止!他知道,小丽在等待和期盼,希望爸爸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把她带回温暖的家。胡秀梅也同意他这样做,她说每个月的工资发了,都会打到他的银行卡上,让他安心寻找女儿。

    7

    2012年3月6日,正在福建厦门寻找女儿的张森接到了一个电话,让他赶快上网看一张网友随手拍的照片,确认一下照片里的乞讨女孩是不是他女儿张小丽。给他打电话的人叫朱文远,是个网络打拐的志愿者,网名叫“奔跑的猪”。

    张森赶紧找了家网吧,登陆了微博。

    张森看到了朱文远@给他看的那条微博,照片上的女孩子坐在地铁口要钱,尽管孩子在长大,和三年前相比有了变化,可是那模样还在,特别是那双眼睛,他只要一看就知道是自己的女儿,这是一个父亲的直觉。

    他马上打通了朱文远的电话,焦急地说:“阿猪,我看到照片了,是我女儿,是我女儿!”

    朱文远说:“那你赶快到上海来,发这条微博的网友就在上海,他在上班路上看到就拍下来了,我看着有点像你女儿,就告诉你了。不啰唆了,我问问那网友,是在哪个地铁口拍的,我马上过去看看,如果还在,我先把人看好,你赶快过来!”

    张森说:“好,好,我马上过来!”

    坐火车到上海要十多个小时,况且现在这个时候不一定有车,他查了一下飞机航班,发现两小时之后有一班飞上海的飞机。他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了,直接前往机场,乘坐这班飞机赶往上海。

    两年多来,他跑遍了中国的十几个省市,到哪里都省吃俭用,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像个乞丐一样,不要说坐飞机了,就是坐地铁都是十分奢侈的事情。可是这回,他顾不了许多了,他要坐一回飞机。在往机场赶的路上,他打了个电话给妻子。听到女儿又有消息了,胡秀梅在电话里哭了,她边哭边说:“张森,我不管你坐什么去,哪怕是坐火箭也得赶快去,你不要管钱的事情,我做牛做马也要供你去找女儿!”

    妻子的话让他感伤,说实在话,他已经没有眼泪了,都流干了。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三年来,张森经历了很多艰难困苦,面对所有肉体和精神的折磨,他都咬着牙一步步走过来,只要能够找到女儿,一切他都可以承受。离开长沙之后,他一直没有女儿确切的消息,很多时候都是捕风捉影。不过就算是捕风捉影,他也不会放过任何一点机会。现在,他知道女儿在上海,他希望这次能够找到她,把她带回家,给她温暖和爱。也只有女儿,才能让他找回温暖和爱。他期待着。

    可是,他能够找回女儿吗?苦读书 www.kudushu.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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