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狐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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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读书 www.kudushu.org)    狐翦毫无征兆地就地跪倒,接着磕头如鸡喯碎米,再抬起头竟已然涕泪横流,在场之人都不免都为之一愣,实在无法将他和片刻之前那个狠辣决绝的骄狂之人联系在一起。

    除了长孙惧,只有他目视着狐翦的装腔作势,一脸欣赏的神色。

    “好小子,能人所不能,敢人所不敢,是个人物儿!”半晌之后,长孙惧捋着几根胡子一脸敬佩的赞叹道。

    所有人都对他这话不明所以,只有司徒靖似是了然,而跪在地上的狐翦闻言陡然一震,随即身子却又趴地更低,肩膀也颤地更厉害,好像已经吓破了胆一般嗫嚅着告饶乞求着。

    “求求大人饶我一命... ...陛下要末将如此行事,末将不敢不从啊~大人若肯绕小的一命,自今日起小人唯大人马首是瞻,从此鞍前马后绝不敢有半句怨言——大人坐拥这啸月城近两万的兵马,又有黎越十万大军为后盾,只要段归夫妇一死,您自可打出清君侧的旗号横行天下,又何必听命于他人呢?主公若有此心,翦愿为先锋赴汤蹈火,届时何愁大事不成!”狐翦伏地叩首不止,言语间却已经不全然是惧怕,而带上了些许的憧憬。

    换做旁人,恐怕已经被这一席话激起了万丈豪情——适逢乱世而又手握十数万的雄兵,换做另一个人恐怕很难因他这番话而心动,然而此刻站在他的面前的是司徒靖,而他趴在地上眼里只有地面,哪还看得到司徒靖的满面愠怒和决绝。

    “司徒大人,老头子觉得吧,此人说的并非全无道理——有道是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大人不妨考虑考虑,就此成全了狐将军的雄心壮志,如何?”长孙惧意味深长地调侃道。

    “哎~狐翦,你果然是狐氏一门中的人杰——天下自命英雄者众,可惜大难临头之际,却鲜有为了生平抱负而甘于屈膝敌酋,以换来东山再起之机的大勇之人... ...阁下不必再演戏了,敢将自己的脸面如此践踏,想来心中所求也必不寻常,可愿临行前一吐为快?”沉默了许久,司徒靖终于轻叹一声后坦言心中所想。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司徒大人,在下心服口服,我输了!”片刻之后狐翦突然站起身,却既没有半分之前的骄狂不可一世,也不似计谋败露时的胆怯与唯唯诺诺。

    那神情,全然是一个国手鏖战许久之后,却依然输了对方半子时的酣畅。

    “狐纯,竖子耳,为人促狭短视,胸无长策却偏偏出身宗家,他那老子一心想将他装扮成博学高雅的鸿儒,可这又能如何?改不了他骨子里的下作——狐氏在他执掌的这些年里人才凋零,其中大半却是因为他嫉贤妒能,生怕别人会抢了他那个族长的位子而痛下杀手... ...在下这些年若不是装着一副逆来顺受的奴才样,恐怕也难活到今时今日。”

    “我狐氏一族,起于黔首,盛于乱世,七代先人历经数百年才跻身于神州门阀之列,之后又是数百年生聚教训才有了今日的局面,可惜苍天不庇佑我狐氏,偏偏值此乱世却生了那样一个蠢货统领全族... ...在下本以为调来这啸月城是上天垂怜,给我狐氏一个重整河山再造社稷的良机... ...可惜,却不幸与大人你恨生同时!”

    “你有吞吐风雷之志,又不乏调兵遣将之才,为何不以七尺之躯为天下谋太平,反要为了一己私利祸延苍生... ...”

    “别说了,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想不到也这么迂腐——苍生?何谓苍生?就是刚才那些眼见你命悬一线,却门窗紧闭不敢发出半点声音的贱民么?你倒是为了他们呕心沥血,他们又是如何对你的?在下生为狐氏子孙,便只以狐氏得失为念,至于他人,既不生我亦非我生,与我何干?”

    “... ...宁苍生负我,我不负苍生——况且若世人皆如你这般,那我等与禽兽何异?”

    “哈哈哈哈!好笑~好笑~我真羡慕你,这把年纪了,居然还能保持一颗天真赤子之心——在下给你讲个故事吧,大概三十年前,荆州茂山郡里有一名都尉,虽然出身名门却是几乎出了五福的旁支子弟,所以外人看他风光无限,实则不过是个被族人弃如敝履的闲人罢了。”

    “可这个闲人虽然已经被扔到了崇山峻岭间,不得已屈就在一个连太守都买不起绸衫的穷乡僻壤,却依旧怀抱着一颗济世为民之心,上任之后他不仅带着兵丁们垦荒,更生生地从山石里打出了清泉,去让那些每每要靠卖儿卖女度日的百姓得以糊口,他还为了剿灭为祸一方的山贼而弄断了一条臂膀,那时候,茂山郡的百姓说起他无不交口称赞~”

    狐翦开始还在微笑,可越说神色便越是凝重,片刻之间,竟满脸都是狰狞,双眼止不住地喷涌着憎恨之火。

    “茂山郡都尉狐毅,是你什么人?”司徒靖听他说到这里,不由得开口问道。

    “没想到大人出身本周居然还知道家父,看来他死得也不是那么冤枉~哈哈哈哈~”

    “狐毅于大灾之年中私开官仓赈济灾民,事后一死以谢朝廷,忠义两全,实乃天下士人楷模... ...狐氏向来名声不佳,却能有如此义士,足见尘污亦可隐径庭... ...”

    司徒靖少年时曾为此事作诗一首,诗曰——清风展翠萍,浊水艳芳馨,陋室承霜降,尘污隐径庭。

    咏的是绿叶红花白藕,实则赞的却是那敌国的义士狐毅。

    “原来你们北周也相信这等无稽的故事,还是我来告诉你真相吧——那年我好像是六岁还是七岁来者,总之已经是记事的年纪了。那年真旱啊,旱到山里的泉眼全都干了,连一滴水也流不出来... ...茂山那地方本来就贫瘠,也就那几年才勉强能吃饱而已,家家都没有存粮,于是家父便联同太守和长史大人等一众文武向州刺史报灾... ...”

    “当初的荆州刺史正是今日的国舅大人,家父亲自持书快马奔走的一日一夜去见他,他却以为家父和他一样打算趁机捞些国库的好处,于是敷衍了几句后便用三百石粮食把他打发了... ...回到郡中,看着那些翘首以盼的百姓,家父无奈只好和太守大人商议后私开官仓,就此犯下了不赦之罪... ...”

    “那太守早有投靠中行赜之心,便将此事上报了朝廷以作进身之礼,不多时狐纯便接到旨意要捉拿家父问罪... ...当时这厮还不是中枢宰辅,还要靠族人支持,所以便提前派人将消息透露给了家父——家父本想一死明志,但家母苦劝家父莫要坐以待毙,于是我一家便遁入深山,打算就此终老... ...”

    “可你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呵呵~我担保你绝对猜想不到——朝廷严令狐纯无论如何都要缉拿家父正法,否则便要罢他的官... ...其实无非是中行赜要借机敲打一下这个靠着裙带关系扶摇直上的后辈,谁知却连累地我们家破人亡... ...”

    “好了好了,说回家父——狐纯无奈,只得下令封山并言明敢有通同一气者罪同谋逆,以此给朝廷一个交代... ...他大概是觉饿得荆州毕竟是狐氏的地界,家父又对当地百姓有大恩,他们怎么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家父饿死在山中的... ...”

    说到这里狐翦沉默了,在场众人似乎都已经猜到了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也都低着头沉吟不语。

    “接下来的事情看样子你们都猜到了——没错,家父是活活地被那些口口声声称颂他的百姓给逼死的!那些人甚至因为怕受株连,自发地阻止了巡山的民团,将所有可以下山的通路都给封了... ...”

    “家母和我已经奄奄一息,家父无奈,只得在他们面前自尽,换了家母和在下的一条命... ...”

    “朝廷为了体面,自然就把家父变成了忠义两全的烈士;而那些心中有愧的畜生,也跟着到处传颂起了那些根本不存在的义烈之举... ...听完这些,你觉得你口中所谓的苍生,还值得拯救么?”

    “狐纯是个小人,更是个废物,但只要不威胁到他的权位,好歹还顾念些同宗之谊——可那些芸芸众生,即便是对他们有再生之德又如何,大难临头时,也只会落井下石而已!”

    司徒靖沉默,他无法反驳,因为同样的事情他也经历过不止一次,只是他每每只觉得这世道需要有人去廓清,而狐翦,显然已经觉得这世道无可救药。

    “圣贤云,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上好礼,民莫敢不敬。上好义,民莫敢不服。上好信,民莫敢不用情... ...说到底,根源在于上位者以利贿民不修德政,才会弄至如今四海汹汹天下崩倾的局面,我等该做的,不正是纠正这世道,让他重回正轨么?”

    “纠正?就凭你一个小小的太守,你能保证段归有朝一日大权在握定不会像今日的段怀璋般排除异己么?还是说你觉得他永远会对你言听计从?权力,是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当年的狐纯虽有几分泼皮气却还懂得血浓于水的道理,可如今他又是怎样的心狠手辣?”

    司徒靖再次无言以对,是的,他也不能肯定来日的魏王和今日的段归,是否还能如出一辙。

    “圣贤也说,不破不立——与其在一个漏洞百出的破布上缝缝补补,倒不如扔了它重新织一匹新的,在下虽无这能耐,但是大人您却未必做不到... ...明主图危以制变,忠臣虑难以立权,无权无势,你凭什么改天换地!靠你一张嘴说动这芸芸众生么!”

    狐翦忽然从袖中掣出一把匕首,看着司徒靖凄然一笑道,“好自为之!”

    血光乍现,随后他的身体便直挺挺地倒落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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