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爸爸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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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读书 www.kudushu.org)    礼拜六,一辆蓝色解放卡车开到院门口,车斗上装着高高低低的家具,一样样用绳子捆着,家具上蒙着五颜六色的床单,像运来了一车巴巴爸爸、巴巴妈妈、巴巴拉拉和巴巴利波。

    家具之间站着六七个人,看守着巴巴爸爸一家,装在箩筐里的锅碗瓢盆叮当作响。

    穿着蓝色工作服的工人打开后车板跳下车,方鸣谦看见了方木根。木工师徒三人也走去帮忙,他们把几条木板搭上车厢,做成一个斜梯,铺上破布头,把巴巴爸爸一家用绳子拖住,一个个从车上滑下来。

    方木根气定神闲,当起了总指挥,他指挥工友们把家具家电一样一样搬下车:八仙桌、沙发床、五斗橱、大衣橱、写字台、电视柜、棕绷床、折椅、冰箱、彩电,方鸣谦站在院门口,采场红砖楼的熟悉气味扑面而来,他看着水泥地上方木根叉腰站立的影子,几年后,方木根张开又大又黑的翅膀,乌鸦一样飞了回来。

    一整个上午,方木根都在卡车和新家之间穿梭游走,忙着指指点点,指挥工友老乡们抬家具,放在房间里他指定的位置。

    方鸣谦趁乱溜进房间,八仙桌摆在客厅窗下,沙发侧对着门横放,对面放一只五斗橱,五斗橱上放电视机,橱边是装饰柜,装饰柜旁,正对大门放着那台海尔冰箱。

    大衣橱、高低床和写字台都放在卧室。方鸣谦唯独没有发现自己睡觉的地方,很快他就明白过来,客厅当中那块空地就是留给自己的。

    方木根从背后推了他一把:“你看什么看?不知道帮忙?快去帮忙扫地!”

    方鸣谦拿着扫帚,四下挥舞做了一下样子,趁方木根不备就跑回外公家。

    李锡生和沈勤囡在厨房忙着准备中午的大餐,木工师徒不紧不慢打着家具,腾出了院子中一块空地。

    接近中午十分,李锡生在院子里架起圆桌,摆上一大摞白瓷碗,一大把筷子,放上两瓶白酒和几瓶绿色小香槟酒。

    沈勤楠在厨房忙着炒菜,桌上已经摆出几个七八个冷盘。

    黑黑的五香牛肉切成一片片,露出半透明的牛筋,切开的牛腱子肉,筋肉交织,图案像一个错综复杂的迷宫。

    麻油肚丝里,灰白两色肚条像一只只小面包,点缀着绿色香菜梗和红椒丝。

    凉拌海蜇皮用的是海蜇头,半透明的海蜇头和红白萝卜丝香菜梗拌在一起,淋了醋和麻油,方鸣谦偷吃一口,海蜇头在上下两排牙间发出咯吱咯吱的清脆口感。

    白斩鸡剁成一条条,整齐码在盘里,淡黄鸡皮下,鸡肉呈粉红色,斩断的骨头里流出一汪殷红血丝。

    油炸花生米装了两盘,一盘撒盐一盘撒糖,刚出锅的深红色花生米簌簌作响,在空气里变凉变脆。

    黄色卤小肠结构像素鸡,一层层贴在一起切成圆片,拌了大量蒜末和干辣椒。

    皮蛋用线拉成八瓣,六只皮蛋凑成一盘花,一盘皮蛋花有四十八片琥珀花瓣,蓝色花萼和黄色花蕊。

    酱油色卤鸡爪先卤后炸,膨大松软。肴肉一片片长方形皮冻里,夹着切碎的粉红瘦肉。

    当然还有矿山工人的最爱拆骨猪头肉,面上撒着厚厚一层红辣椒白蒜末绿葱花。

    圆桌中央放了两小碗调味酱油,一碗浮着暗红色辣椒壳,一碗加了星星点点的麻油。

    到了十二点,李锡生走出院子,拍着手,请那些帮方木根搬家的老乡工友来院子里吃饭。

    工友们沿着桌子坐成一圈,他们都是方木根的老乡、同事和熟人,方鸣谦却一个都不认得。

    这边摆好碗筷,厨房里的炒菜热气腾腾,一盘接一盘端上桌。

    芹菜炒干子,西红柿炒蛋,辣椒炒鱼干,青椒炒鱿鱼花,大蒜叶炒五花肉片,炒肝尖,炒腰花,炒口条,草头圈子,红烧带鱼,红烧划水,一大盆芋头炖排骨。

    一盘方鸣谦最爱的棕红色糖醋排骨。

    大人们往透明小玻璃杯里倒白酒,沈勤楠给方鸣谦面前的小碗倒上小香槟。

    小香槟颜色橙黄冒着气泡,口味酸甜,和后来风靡一时的健力宝口味接近,方鸣谦喝了一大口,发出啊地一声,左手伸出筷子去夹糖醋排骨。

    露出破绽的方鸣谦被方木根逮住了机会,他用筷子在方鸣谦手背上狠狠敲了一记说:“大人都没有动筷子,你怎么敢夹菜?一点规矩都不懂!”

    方鸣谦把手缩回去,方木根又说:“这些都是你的长辈,你连人都不会喊?!”

    方鸣谦扫视了一圈桌上的陌生人,他一个都不认识,只得朝他们鞠了一躬说:“叔叔伯伯好。”

    方鸣谦勉强撑过第一回合。

    第二回合,方木根老生常谈,开始指责方鸣谦吃饭时,右手不扶碗的习惯:“你碗都不会扶,手断啦?一副吊儿郎当样,一点教养都没有。”

    方鸣谦懒得理他,低头吃菜喝香槟,父子进入交战第三回合。

    方鸣谦伸筷子去夹新端上来的炒菜,两滴汤汁落在酱油碗里,浮起几点乳白油花。

    方木根趁机又用筷子敲了他脑门说:“站没站相,吃没吃相,搞得桌上一塌糊涂,你给我下桌,到厨房去吃!”

    陌生的叔叔伯伯们开始劝解,方木根不依不饶,坚持要方鸣谦下桌。方鸣谦也不恼,他知道人多的地方,方木根喜欢拿自己开刀,竖立他男子汉的权威形象。

    方鸣谦端着碗走进房间,过了一会,沈勤囡端一个大碗进来说:“我给你夹了菜,你就在这里吃吧,不要出去惹他。”

    方鸣谦坐在屋里,吃完沈勤囡给他夹的满满一碗肉,隔着蓝色门纱,他看着一群陌生人坐在院子里劝酒划拳,语气和表情都让他想起那位梦想是当皇帝,已经跑路的毛有志毛叔叔。方木根夹在一群人中间,一张脸喝得又红又黑,说着方鸣谦听不懂的广丰话,喝到快散场时,他们集体用筷子敲打碗沿唱歌,方鸣谦坐在写字台前开始写作业。

    方木根搬家意味着,作业上出现一点纰漏,又要挨皮带和跪洗衣板了,他要多加小心自求多福。

    吃饱喝足的方木根送走了工友们,去对面屋里午睡,方鸣谦忐忑不安写了半个下午作业,酒醒后方木根走进院子里喊:“方鸣谦你给我过来帮忙干活。”

    方鸣谦走出去,看见外面停着一辆手推劳动车,车上装满黑色蜂窝煤饼,方木根丢来两只帆布手套:“过来帮忙搬煤球。”

    煤饼两分钱一块,刚出厂的煤饼湿漉漉的,水分含量高,在太阳下晒过就会开裂。

    方鸣谦小心翼翼搬煤饼,每次搬两块,放在厨房灶头边,一只只垒上去。

    “你一次就搬两块是不是想偷懒?”方木根继续找茬。

    “我力气小,万一打碎了,你又要骂我,”方鸣谦解释说,“两分钱一块,摔两块四分钱,摔三块就六分钱了。”

    这个回答让方木根感到满意,说明儿子还会计算风险损失,然而光有小算盘还不够,干活必须勤快。

    方木根递过一个长把手铁簸箕:“你用这个搬,装在里头就不会打碎了,一次装六块,抵你跑三趟。”

    方鸣谦一次搬六块煤饼,搬了几个回合下来,面红耳赤满头大汗,他不敢发牢骚,方木根的眼神时不时飘过,要从他身上找瑕疵和不足。

    搬完一车煤饼,方木根又丢给他一块抹布:“你去把玻璃和旮旯头擦一擦,等下我检查,不要给我看到有灰。”

    方鸣谦拿着抹布一块块擦玻璃,清理角落里的蛛网和积灰,方木根翘起二郎腿,在沙发上翻开了报纸,点上烟喝了几口茶说:“都说独生子女是小太阳,我现在搬下来了,你以后别指望我会跟你外公外婆一样溺爱你。以后你每天都要帮家里干活,你这么大了,也该为这个家出点力了。”

    方鸣谦偷偷打量方木根,觉得爸爸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这大半天下来,自己奇迹般没有挨打,只被喊来当苦力,方鸣谦不由得心生感激,我爸现在有点喜欢我了,因为我能帮他做事。想到自己在方木根眼里变得有用起来,方鸣谦暗自窃喜,要是干活就不用挨打的话,那自己以后就勤快点,主动多干活,少受皮肉之苦,远离羞辱和责罚,何乐而不为?

    方木根忽地抬起头盯着方鸣谦:“你偷偷看我干什么?在想什么?不要偷懒!”

    方鸣谦慌忙把抹布舞得上下纷飞,把玻璃擦得闪闪发亮,角落和旮旯打扫得焕然一新。

    方木根合上报纸,过来检查了一遍,没有找出什么破绽。

    他从鞋架上翻出几双旧皮鞋:“你搬个凳子到阳台上去,给我把皮鞋擦干净。”

    方鸣谦坐在阳台上,拿着旧毛巾一双双擦鞋。一直擦到夕阳西下,方木根和李秀兰从屋里走出来:“明天空了再擦,先去外公家吃饭,我们今天没买菜。”

    在李家院子里吃晚饭时,方木根摊牌说:“以后他就跟我们吃饭了,生活费什么我就不交了。”

    李锡生和沈勤囡没吭声,方木根继续说:“零花钱这个事情我说一下,你们不要给他零花钱,我从小到大都没有零花钱,他现在想要零花钱,那就给我干活,你们太溺爱他了,我搬下来了,就要按我的方法来管教,以后你们少插手。”

    方鸣谦心里暗暗叫苦,李锡生说:“只要你心思都在这个家上,我们不会插手,儿子是你儿子,老婆是你老婆,我们就是帮帮你。”

    吃过晚饭,方木根和李秀兰回屋整理杂物,继续打扫卫生。

    对方鸣谦即将到来的命运,李锡生和沈勤囡都闭口不提。

    方鸣谦自己在小房间整理好所有课本,把他心爱的各种玩具纷纷藏在抽屉里,塞进床下。

    整理完毕,方鸣谦就跑去院子外玩,金峰华和王泉在树下聊天,见到方鸣谦问:“你爸爸搬下来了?”

    方鸣谦点点头:“我爸来了,你们以后晚上不要来喊我玩了。”

    “听说你爸蛮结棍的?”金峰华嘻嘻一笑,“在采场有点名气啊。”

    方鸣谦知道金峰华暗指方木根的两次屈辱,他连忙岔开话题:“哎,现在都在评班花,你们班你觉得谁可以当班花?”

    “张振振算一个,”金峰华浮出痴笑,“牛莉娜也算一个,其他的我都觉得一般。”

    “那你喜欢谁?”方鸣谦如今转换话题十分老练纯熟,“张振振还是牛莉娜?”

    “我干嘛告诉你?”金峰华哼一声,转向王泉,“你们班你喜欢哪一个?”

    “我喜欢我们班长高燕。”王泉说。

    “高燕什么时候成你们班长了?”方鸣谦问,“她不是比你小一届?”

    “我留级了嘛,”王泉摇着大拇指,“她长得漂亮,成绩又好。”

    “奶奶个腿!你一个老留级鬼,也配喜欢班长?”方鸣谦有点生气,“你喜欢她什么?”

    “要你管!我就喜欢她!”王泉晃着黑脸,和方鸣谦争起来。

    方鸣谦拍着胸口威胁王泉:“我警告你,不要欺负她啊,她以前是我邻居。她爸爸妈妈我都很熟的。”

    “你跟她爸妈很熟?那我问你,她现在是跟她爸住,还是跟她妈住?”王泉抓住了方鸣谦话里的破绽。

    方鸣谦不明就里,含糊回答:“她以前跟她外公住,现在跟她爸妈住。”

    “切,还邻居呢,她爸妈离婚你都不知道,我看你一点都不关心她。”

    “有这种事?”方鸣谦摇头,“你别骗我,我回家去问问。”

    方鸣谦跑回院子,谁都没问,望着屋顶发呆,高燕爸妈离婚?什么叫离婚?我怎么不知道这事?

    八点多李秀兰翩然而至,进屋通知方鸣谦:“你爸喊你现在就搬过去。”

    方鸣谦背着书包,走进了自己的新家,打开的钢丝床放在装饰柜前,铺好了被褥。

    方木根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抽烟看电视,方鸣谦主动从书包里拿出作业本,递给方木根检查,出乎方鸣谦的意料,方木根只是随便翻了翻,就把作业本丢回来,两只眼睛直勾勾看着电视说:“我以后只抽查,不天天检查你作业了,你以后自觉点。”

    方木根指指八仙桌:“你先坐着去看书,等我看完电视了,你再去钢丝床上睡觉。”

    方鸣谦走去桌前坐下,如今他坐着就能够着桌面,不再是那个跪在板凳上写作业的小鬼了。

    采场红砖楼的气味让高燕的影子从桌面一闪而过,方鸣谦有点想念她,按王泉的说法,高燕爸妈离婚了,自己的确很久没有见过小丫头了。

    高燕,你现在还好吗?高燕,收到请回答,收到请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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