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铜鼓千秋



苦读书推荐各位书友阅读:当代聊斋之一莲幽梦正文 铜鼓千秋
(苦读书 www.kudushu.org)    获云南“北大门”文学奖中篇小说奖

    公元200年,东汉建安5年。

    横江畔,商船即将启航,一个后生从南面匆匆赶来,边跑边挥手:“劳烦捎带下!”船总令手下人重新支起艞板,后生颤颤巍巍的上到船。船总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见他三十岁上下,青衣小帽,背一褡裢,补丁开线处,隐隐露出书卷,猜测是位穷书生。书生喘了几口粗气,拂拂汗水,双手合十作揖:“多谢多谢!”船总问道:“我们运送货物南下,一路恶浪险滩,你要到哪里下船?”书生略沉思,仰天叹道:“我王某生性放达,四海为家!”

    “2009年1月7日”,林霖打上日期,敲键盘的手停住了,他起身,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打开抽屉,捧出档案袋,从里面拿出一大叠照片。上个月,他被报社派出,作为随行记者采访楼坝古墓群的考古挖掘现场。从宜宾坐车到了云南昭通市水富县,一路上,他上网搜索了大量楼坝古镇的传说趣事,发现古镇仍有不少未解之谜,有待后人揭晓。到了考古现场,专家们正蹲在一古墓口,小心翼翼的清理文物,林霖抓起相机,一头钻进保护区,“啪啪啪”几张闪光,工作人员喝令制止,他才出示记者证。

    此刻,已是深夜10点,林霖坐在书桌前,一张张翻看照片。第一张照片,三颗蜻蜓眼琉璃珠,难以想象,在地下沉寂了1800多年,珠子的色泽依然明亮光鲜,如刚打制出一般,它是汉朝贵族的随身配饰,既是身份象征,又有辟邪功用。第二张照片,一盏硕大的青铜连弧铭文镜,在当时也是贵族的用品。此镜锈蚀严重一些,但纹饰图案依然清晰。第三张照片,却是一件举世罕见的稀奇物件,一面铜鼓。这铜鼓并非墓葬现场的出土,而是附近村民在自家地里干活的时挖出的,整个铜鼓重约15余公斤,鼓竖腰撇足,左右两侧有双耳,每耳上有三方穿,鼓心饰以十二芒尖太阳纹,鼓体四周铸有三弦,中间为螺旋纹,两边为叶脉纹。经县文物部门现场初步判断,该铜鼓是一个早已消亡的少数民族——僰族的神器,在这铜鼓的侧身上篆刻了一行隶书,像是祈福咒之类的文字,专家考证,铜鼓的年龄约有1000多年,从这行隶书上判断,朝代应是东汉。祈福咒的意思大致为,祈祷天神、赤帝保佑风调雨顺,农耕狩猎。奇怪的是,里面竟写进了一个汉人的名字“王生”,一个汉人,名字为何会出现在僰族的神器上?专家的解释是,这个发现再次证实了自汉代以来,南方丝绸之路带来的民族大融合,林霖却不以为然。为何铜鼓没有出现在墓葬群里?为何铜鼓的出土地附近从未发现过僰族的器物?单单这面铜鼓孤零零的在地里沉睡了1000多年?为期一周的考古现场追踪报道后,林霖到图书馆查阅资料,又采访了多位历史学家,一个个神秘斑斓的故事成堆的涌入他的记忆库存,他决定围绕“铜鼓”,写一部历史传奇。

    二

    商船载着王生驶入一片白蒙蒙的水汽里,摇摇晃晃的消失了踪影。但见横江两岸山色空濛,树影摇曳,浪花打在船板上,溅起星星点点的泡沫。王生从褡裢里掏出干粮啃上几口,又数了十多枚五铢钱,恭敬的交给船总,船总见他衣着寒酸,起先推辞,王生坚持要给,也只好作罢。问道王生目前干何营生,王生答道:“眼下天下大乱,群雄争霸,百姓流离失所,我自幼读圣贤书,却于事无补,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我还能干什么?还不只有卖文为生!”他摇摇头,一脸无奈。船总道:“人活一世,不就图个安稳嘛,纵使清贫些,也胜过我们整天在浪里穿来度去,可是把脑袋系在裤带上呀!要是货物短了、损了,东家追责下来,我还要自掏腰包!”一番交谈,王生了解到,这条商船从僰道县 出发,途径云南多地,到瓯骆国 靠岸,船上载有丝绸、缎面、药材和茶叶,雇方是僰道县一有名的官商,上代靠着炼铁发家,虽处乱世,然山高地僻,远离战火,家业得以保存。

    夜幕将至,王生从船舱里走出来,两个水手和管账的还在里面争吵,管账的说水手赖钱,水手说他出千,争执不休。站在船头,见江水流经之处关山深壑,悬崖绝壁,陡滩暗波汹涌,王生但觉胸中块垒渐渐消散,只顾得一个劲的贪赏美景。王生,蜀中益州 人氏,父辈举过孝廉,也算官宦书香出生,他喜好钻研古卷,又崇尚武功。7年前,王生游弋到北海,投拜到大儒郑玄门下,学习经史,他天资聪颖,记忆超群,颇受老师赏识。怎料得,1年后,黄巾军举事,势如破竹,全国七州二十八郡都发生战事,州郡失守,吏士逃亡。徐州的黄巾军攻破北海,郑玄与众弟子到不其山躲避兵难,生计艰辛,只得停止授学,辞谢众学生。王生既被遣散,四面又都是盗寇,只能四处周旋。回到益州后,在家中弹琴读书自娱,心中颇烦闷。近日,听闻曹操和袁绍相持于官渡,战火又起,想黄巾军之乱稍平,百姓还未过上一天太平日子,各路豪强又兴风作浪,他自觉齐家治国无望,人生黯淡,于是辞别家人,只身一人往西南边陲行进,在战火未及的蛮荒山野里寻得内心安宁。思索片刻,半生风雨浮沉尽现眼前,回首向来处,也不过是浪卷残叶,水逐落花,满眼萧索,前方,又是一望无际的白浪,王生心头又感惘然。

    最后一线日光褪去,江面黑寂无声。掌灯时分了,幽微的灯火在船舱里亮起,船头被灯火一照,把人影拉得老长,拖在王生背后。一阵急风掠过,船身略颠簸,几条人影在船左右晃动,随着灯火的明灭时隐时现,像江里爬出的幽灵攀在船舷上探头探脑,望之令人心悸。

    “掌柜的,风太大了,我们一直逆风而行,估计今晚没法泊岸!”一个声音从船舱传来。

    “昨天我问过卦,今早也看了云,照理说,这一路应该顺风呀,咋出岔子了?”船总小声嘀咕,只听“嘘”的一声,两声咳嗦,一人低声说,“这话不能说,别触怒了江神,到什么庙,烧什么香,要不我们拜拜鬼神!”“是啊,是啊”马上有人附议,“黑灯瞎火的,又泊不了岸,这一带险礁多,还真不能莽撞行事了!”王生听得众人议论,遂进到船舱,船总见到他,似乎有了主意,忙说:“客官是读书人,也给我们支支招吧,我跑船半辈子,也历经了不少险事,但这条水路我第一次跑,还不是看着雇主给的钱多嘛,要照这样行进下去,没准我们会迷道……”话音未落,一老者上前来,打断船总的话:“我说掌柜的,他一个读书人,看样子从没出过远门,你问他作甚?行话说,管闲事,受闲罪,你心肠软,搭载一个生人,保不定就是他把晦气招来的!”除了掌舵的,所有人都进到船舱,一时人声鼎沸。王生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岂是你我凡人能知晓的?想诸位都是水上经验丰富的本地人,何不就近找个浅滩处停搁一夜,等天明再前行,想来对行程也无大妨吧!”听者中有摇头的,又点头称是的,也有不作声的。

    这时,风急浪猛,船身颠簸的更厉害了,一人踉跄一下,正倒在桌上,油灯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油泼了一地,瞬间窜出半人高的火苗,冲向船舱顶部,舱内一片惊呼,瞬间如作鸟兽散,人纷纷涌向船的头尾,有几个忙拎水桶舀水。一个浪头打来,船体倾斜,王生重心不稳,跌坐在船板上,船总一边指挥一边大喊:“保护货物!保护货物!”再一个急浪打来,只听有人叫:“船进水了,进水了!”这时,火光嗖的一声窜出舱外,噼里啪啦的乱响,江面被照的透亮。

    三

    清晨,王生被鸟鸣惊醒,睁开眼,见自己躺卧在一片翠竹丛里,衣服已湿透,他摸摸肩头,褡裢还在。他坐起来,环顾四周,见附近浅滩上还躺了几个人,船总俯卧在一破旧的舢板上。王生走到船总跟前,还未开口说话,船总就翻了个滚,挣扎着爬起来,他头上沾了几根水草,只穿了件里衣,形容十分憔悴。“客官呀,你也活着?唉,我们都是命大的,可怜我那两个伙计啦,还有……还有一船的货!天要亡我,天要亡我呀!”说着,船总垂下泪来,头倚在一杆竹子上,低声抽泣。王生也心如刀绞,昨晚的船难犹如一场噩梦,船头扎入江里,千钧一发之际,几个人将舢板从船尾扔下去,他记得,自己大半身都浸在水里,船总拉他时还被旁人阻拦了一下,上到舢板后,又有几人抱着木板跳入江里,后来发生了什么,王生想不起来了。他朝船总拜礼,言搭救之恩没齿难忘,如若船总需要搭把手的人,自己愿意尽全力效劳,船总摇摇头,承蒙好意,说舢板太小,搭载不了他,眼下只能分道扬镳,各寻出路。

    船总一行人要顺江划到下游去找寻残存的货物和遇难伙计的尸首,王生则留在岸边。他见这一带水势平缓,河面变宽,波浪不惊,两岸翠竹成林,水清见底,湖面鹭鸶、野鸭成群,四面山丘低矮,郁郁葱葱,想附近必有人居住,决定穿林翻山,先找户人家投宿。王生折了根粗壮的竹竿当杖,脚踩腐叶,一步一蹒跚朝林间深处走去。竹林日益密集,杂草有一人高,竹叶在空中交错缠绕,遮天蔽日,越往深处走,光亮越幽微。突然,“哗啦啦”一声,竹叶抖动,一片黑压压的东西升腾而出,王生心下一惊,呆在原地,几根黑色的羽毛蹁跹而下,原来是一群在此处栖息的鸟被惊动了,他伫立片刻,又继续前行。一阵阵悠长哀怨的鸟鸣从近处传来,伴随着一些走兽呼哧呼哧的穿林打叶声,王生脊背阵阵发凉,环顾四周,空山寂寂,悄无一人,他琢磨着,若是不赶在日落之前走出这片丛林,定是凶多吉少,他捡了几块大石头,放在褡裢里,加快脚步,用竹杖拨开杂草,一杖一坑的朝山头攀爬。

    几个时辰的翻山越岭,王生走出竹林,山头的云朵在上方召唤,视野渐渐开阔,两旁佳木茏葱,奇花熌灼,他强忍疲累和饥饿,慢慢接近山头。一团团水雾把山头笼盖,犹如天降祥云,依稀还能听到汩汩的声响,“难道在这僻静的山头,还有人在这儿凿井开泉?不远处定有人家!”王生心中暗喜,三步并作两步,登上山巅,顿时,他似进入一团热腾腾的蒸汽里,从头到脚都浸在醉魂酥骨的暖意里,空气里,弥漫了一种奇特的熏香。定睛细看,不远处,竟是三两个状若珠盘的汤池,内里是碧色的汤泉,汩汩的汤泉,不停歇地地下泉眼中骨碌碌地涌出,日光照在蒸腾的水汽上,云蒸霞蔚一般,一时之间,王生仿佛置身在一个梦幻般的仙境中,“此地甚好!竟有如此壮阔的汤泉,想当年,秦始皇为了治疗疮疾,在长安建骊山汤,而在这西南的蛮荒山野,竟也有帝王配享的神泉!我王生周游中原数年,也未亲眼睹此仙境呀!真是此景闻说天宫有,人间那得这汤泉!妙妙妙!”王生自言自语,喜不胜收,脱下草鞋,揉揉红肿的脚,几步跨至汤泉旁,准备烫烫脚,忽闻人语:“小心,很烫的!”

    四

    王生扭头四顾,见一樵夫背个背篓,手上提把砍刀,正在汤泉对岸向他招手,寂静了大半日,忽见人影,王生很是激动,他来不及穿鞋,拎上鞋子就朝樵夫跑去。樵夫二十岁上下,汉人打扮,皮肤偏黑,宽宽的脸,颧骨略高,砍刀上刻了不少细小花纹,他上下打量王生,半晌才说出一句话:“这位阿哥,你是从竹林里穿出来的吧!”王生点点头,尴尬的笑笑,低头看看自己,衣襟褴褛,被竹枝划破的上衣,还有大块水渍,他理理冠帽,抖下几缕枯草,问樵夫道:“小哥,敢问这方地名?”樵夫答道:“你看到界碑了吗?”手向王生身后指去,王生转头,见一块亮锃锃的圆石头立在汤泉旁,上写几个大字“开边县” 。

    天色渐暗,王生跟着樵夫下到了半山腰,路上,王生打听到,樵夫的祖上原是春秋时代避乱隐居到此的楚人,在半山定居,和当地人结亲,几百年来,有一些人家日子好起来,就搬出山外,有一些人家跑到僰道县做土匪,官府缉拿下来,连累了族人,又举家逃窜到深山,不知所踪,现在,半山上,就只住了五、六家人。问道樵夫姓氏,是否娶亲,他脸红了一下,说:“我叫狗娃,我们这边很多小孩都叫狗娃的,有个相好的,年后接到家里。”狗娃问王生怎么来到这里的,王生隐去船难一事,说自己会说书、看相、教人读书识字,四处周游,专寻访未被世人知晓的奇山异水,回乡后肚里好揣些故事。狗娃眼里露出艳羡的神色,说:“听爷爷说,他小时候这里来过一个教书先生,可神气了,爷爷就是从他那里学了一箩筐字,至今都是这一带最有文化的人!而且,这教书先生似乎有法力,连蛮子都怕他几分!”“哦!”王生甚是好奇,问道:“这教书先生现在何处?”狗娃摇摇头,“我没见过,只听老人家常提起他,知道他姓黄,也是楚地的人,好像来自襄阳吧!他在我们这里只呆了三年,如果还在世,应该有80多岁了!”王生唏嘘一声,叹道:“想来也是名士高隐呀,如果我王某有缘与黄老相见,一定尊称一声前辈!”

    说笑间,两人行至一茅屋前,狗娃放下背篓和砍刀,向王生示意:“先生,里面请,我家穷,就两间茅屋,先生今晚只有将就一下啦!”王生拱手称谢,进到屋内。屋内陈设十分简陋,入门处是灶台,几个木盆堆放在地上,屋角摆了张木床,上面铺了张破旧的草席:“敢问家里老人何在?”王生见屋里无人,遂问道,狗娃说,三年前的一个春天,娘去河里洗衣服,就再没回来,爹和族里的几个汉人开了一块茶园,现在正是采茶季,估计晚会儿就回来了。“哦?你们也会种茶?”王生有些诧异,以为种茶是文明开化地区的专属,要不,怎么年年都见到马匹、货船载着茶叶往西南这边运送,但是,话音刚落,又自觉唐突,狗娃答道:“是啊,祖辈从楚国迁来时,就带了好多茶种,我们半山这里,世世代代都种茶”,说着,狗娃从院子里捧出一簸箕,里面是横着一块块黑色的粗叶茶饼,硬要掰一块煮给王生喝,王生正欲接过,忽听外面有人叫喊:“关门关门,铜鼓来了,铜鼓来了!”狗娃忙端起簸箕,飞奔至屋外,连簸箕带茶饼,摆放到栅栏外,又飞快的跑回,露出紧张的神色,果然,“咚咚咚”几声,从山谷里传来。

    五

    写到这儿,林霖又翻看了一下出土文物的照片,墓葬品里,还有一些尚未命名的器物,墓葬主人的身份一时也确定不了。一个月过去了,专家的勘探工作尚未收尾,林霖决定抽个时间再去一趟考古现场,只是,社里这几天在集中力量做一个政府重要会议的采访报道,自己若私自去,只能算作为写作搜集素材。两年来,林霖在文学网站上撰写了数篇纪实类文学,拥有几十万粉丝,也有出版社向他约稿的,去年,还出版了一部长篇小说,但市场反响平平。见到市面上如此多的盗墓、穿越类题材小说销售火爆,林霖也想试试这类自己并不熟悉的题材,但是,数十年记者生涯的修养熏陶,使得他每每落笔,总被“求真”的思维桎梏,不能在文学世界里恣意妄为、天马行空。这次动笔前,林霖被这个奇异的民族“僰族”深深吸引,却发现史料里有大段大段的空白和悬而未解之谜,他决定让自己的文思穿越回东汉,一边写,一边细细考究。

    话说王生听到“咚咚咚”几声从山谷传来,又见狗娃如此慌张,心生疑窦,待狗娃掩上房门,王生就悄声问他:“发生什么事了?”狗娃伸出食指,“嘘”了一声,听得邻舍纷纷传来关门声,孩子的哭声,一个妇人用尖利的声音吼道:“茶,茶,把茶甩到外面去!”又是一阵匆匆的脚步声,王生更是不解。狗娃缓了口气,低声说:“蛮子来了,有茶要茶,无茶劫家,可能还会抢人!”王生倒吸一口冷气,来的路上,狗娃几次提到“蛮子”,王生没过多追问,只当是尚未开化、茹毛饮血的西南蛮夷,未曾料到,这蛮子竟如此强硬霸道。他记得恩师郑玄极好茶,曾说,茶不仅解渴、提神,还是一味药,尤其是南方的老茶饼,经过长年发酵后,具有药效,可治啖肉过多引发的肠胃病,想来,狗娃口中的“蛮子”也是把茶叶当成治病的救命药。正想着,一队杂乱的马蹄声从山谷里传来,听得有人大声吆喝,口音含混,不知何意。一匹马在狗娃的外院停住,王生赶紧凑近门缝,见一个奇装异服的粗壮汉子从马上下来,捧起簸箕,用手在茶饼里探了几下,取出一个布袋,把茶饼倒了进去,又从马背上的包袱里取出一把小刀,“哐当”一声扔到栅栏旁,自言自语的嘟囔了几句,跨上马背,朝反方向走了,边走边向前方的同伙喊话,“踢嗒踢嗒”的马蹄声渐渐混成一片,慢慢的消失在山谷里,又听得“咚咚咚”几声响,混着马蹄声,像是用战鼓和编磬敲出的一曲不和谐的曲子,整个过程不到半刻钟。王生听得狗娃舒了口气,等不及解释,他打开门,四下望去,见不远处的茅屋也有一个男人在探头缩脑,王生径直走到栅栏外,拾起躺卧在地的小刀,仔细的端详着。

    狗娃走至跟前,脸上还有一丝丝惊恐,他见王生拿着小刀,满是疑惑的问道:“先生,你不怕呀?”王生转过头,笑笑:“怕什么?蛮子都走了,你还怕?对了,这把刀也有花纹,和你今天砍柴用的砍刀很像呢!”狗娃苦笑道:“是啊,这你都看出来啦,蛮子每逢初二、初九,就来闹一会子,有茶叶的把茶叶甩出去,他们就扔一把刀,这不是威胁人嘛!一开始我们都不敢拿,把刀埋在地里,后来,父亲试了试一把,说比我们自己的刀快,叫我拿去砍柴。”王生问:“为何把刀埋在地里呢?”“蛮子的东西不吉利,他们的刀,是被施过咒语的,会引起血光之灾,所以,我即使拿了一把做砍刀,也从不敢把它带入屋子!”王生忖度了一番,觉得这事颇有玩味之处,又细细打听了“蛮子”的历史、历来的交战以及茶园的位置,狗娃只能简单大略的说说,引起王生更多的好奇。

    六

    夜幕降临前,狗娃的父亲回来了,一位四十出头的壮硕汉子,眉目深邃,面庞黝黑,听明王生来意后,他很是高兴,从屋顶系着麻绳的竹筐里,取出一块小茶饼,叫狗娃烹来给王生喝。王生接过泥碗,细细端详,见茶汤红里透亮,色泽明透,他仰头一口喝尽,一天跋山涉水的疲劳顿时消散不少。放下碗,他便迫不及待的问起“蛮子刀”的事,狗娃和父亲面面相觑,空气顿时凝固了,屋子里静静的,突然,外面传来两声怪叫,王生惊得肩膀一抖,狗娃父亲笑道:“王先生,几声鸮叫便把你唬成这个样子!你还敢与蛮子刀较劲?哈哈!”王生有些惭愧,讪讪的笑道:“我王某人确实孤陋寡闻,傍晚的一场虚惊,竟让鄙人杯弓蛇影了,见笑见笑。不过,王某若没记错的话,楚人的骁勇也曾闻名一时,现在看来,一见蛮子刀就惊慌失措,可见,史书记载有假呀!”说完,王生沉下脸,定定的注视狗娃和父亲的表情变化。夜深了,树影在窗外忽隐忽现,各种野兽的声音在山谷深处响荡,这个夜,注定十分悠长。

    辞别狗娃父子,王生一人进山。山里似刚下过雨,泥泞十分稀软,一脚下去,坑就埋到了脚踝。漆黑的夜,王生不明方向,只得循着狗娃父亲说的路线试探着前行,感觉马上就要进入峡谷腹地。空空的山谷,只有王生一人在穿梭,黯淡的月光时而打在树梢上,仿佛一张诡异的人脸正从树叶堆里窥视他。屏息一阵,王生隐隐听到山谷深处有“轰隆”作响,地面也有震动,似千军万马压地而来,他正欲说话,“嗖嗖嗖”,黑暗里出现十多支明晃晃的箭头,箭尖带火,正凶神恶煞的朝他飞来,王生吓得躲之不迭,还未转身,一支利箭就射入他的胸膛,他大叫一声倒地。

    “啊!”王生挥舞双手,大叫着坐起来,原来是一个噩梦,虚惊一场,后背已被汗水湿透。窗外大亮,屋内空空,只有王生一人,狗娃父子一定早起干活去了。昨夜,他和父子俩闲话了大半夜,眼皮实在撑不住了,就在地上铺了层稻草,和衣而睡,起来后,王生觉得头很沉,思绪还沉浸在刚才的噩梦里。他心里犯嘀咕:今天,狗娃父亲说好的要带我进山,该不会遇到什么凶险吧?想了想,又自顾自摇头,想自己一儒学之士,怎么信起梦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起来,还是等狗娃父亲回来,两人如约进山。

    大约一刻钟,狗娃父子俩背了两大筐茶叶回来,一筐茶饼,一筐鲜嫩茶尖,见王生在院里低头转圈,口里喃喃自语,狗娃上前问道:“先生,是不是又有高见了!”见狗娃父子回来了,王生大喜,猛的一拍手:“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此次进山,你我应无性命之虞。”狗娃父亲放下茶筐道:“难道先生会和蛮子和谈?”王生沉思道:“和谈呢,我倒不奢望,但是,我初步判断,蛮子应该就是我早先风闻的僰人,他们擅长炼铁,至于为何扔刀给你们,应该排除威胁的动机,我认为,他们是用刀和你们交换茶叶!”“啊?”狗娃父子俩大惊,狗娃提起那把带花纹的砍刀,脸上露出百思不得其解的神情。

    七

    未到正午,王生和狗娃父亲已经走了10里路了。天气晴好,阳光透过密密匝匝的树叶打在二人身上,山路显然经过人为修葺,虽然狭窄,却撒了一路碎石。有几处栈道略打滑,却也能容得下一人一马经过。

    狗娃父亲姓周,名唤,自出生就长在这片山里,这一带绵延起伏的山脉,当地人称“铜锣坝”。他常常背些物品去楼坝镇贩卖,此次进山,也要经过楼坝镇。王生问了周唤很多狗娃爷爷和襄阳“黄先生”的事情,周唤一一回答。原来,狗娃爷爷在三年前走失了,就在媳妇失踪的第三天,他嚷着要进山问蛮子要人,此后再无音讯。王生问:“当时,老人家是只身一人去的吗?”周唤点头,自两个大活人失踪之后,半山村更无一人敢进山。王生说:“适才,你告诉我,襄阳黄先生曾进山和僰人打过交道,并且和僰王对饮,致使十多年内,僰汉相安无事,但是,又出于何因,现在你们如此惧怕僰人?”周唤叹了口气,沮丧的答道:“还不是因为狗的原因?”王生更不解,再追问,周唤似有难言之隐,欲说还休:“先生,如果你真的想知道,就亲自问僰人吧,待会儿,我只能把你送到山门口,希望上天保佑你的安危!”

    午正,两人到了楼坝镇。两条交叉的小巷道,将镇分成东西南北,地上是坑洼不平的青石板,石板上稀稀拉拉的陈列了几处民宅,却大多掩门闭户,显得格外冷清。王生环顾四周,见并无生意人摆摊,只觉诧异,问其缘由。周唤答道:“这镇上十之八九都是客栈,供蜀中来的商人住宿,有些客栈里还开设了赌场,窑子。”说话间,王生见一七八岁的童子在门后探头缩脑,里屋里,一妇人在叫唤,他又缩回屋里,屋外还架上了几个拴马的石柱,一木桶斜在墙角。“至于十之一二嘛……”周唤神秘的笑笑,“是从山上溜跑下来的蛮子,诱拐了苗寨的姑娘,跑到这边落地生根,他们再也不能回到自己的部族,只有混杂在汉人堆里,但是凭言谈、神情,我们一眼就能看出来!”王生也笑了,叹道:“太史公在《史记》里记载道,僰人曾助武王伐纣,也是匡扶大周的功臣,苗人有很大一部分散落在楚地,且他们也祭祀三皇五帝,这样看来,都应是我大汉子民呀!”周唤奇怪的看着他,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王生笑笑,也不再引经据典了。

    深夜十二点,林霖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的跳跃,他灵感顿现,思如泉涌,面前,横放了一张照片,照片里,几块完整的汉砖、瓦砾,一个残破的石墩,下面注明:出土地楼坝古镇。楼坝这个地方,不仅有成群的汉墓,地下还埋了个古镇!林霖做了个大胆推想,楼坝古镇正是南方陆上丝绸之路的重镇,这里,四面环山,水路畅通,从汉朝开始,内陆商人在这儿歇息落脚,有的可能就此落户生根。当年的楼坝,也曾车如流水,马如龙,只是,到了东汉末年,战乱纷飞,匪徒四起,千里迢迢至此的商人日渐稀少,才会萧条如王生和周唤所见。思索到沉迷处,林霖站起身来在书房内走动,一会儿模仿王生,一会儿模仿襄阳黄先生,一会儿模仿僰人,声音惟妙惟肖,还摆出各种表情和姿势,这是他每每写到兴奋处必做的功课。突然,一只手放到他的肩膀上,林霖猛地转身,扭住那只手,喝道:“君子动口不动手!”见是一张姣若春花的面庞,昏暗的灯光下,林霖还未脱戏,险些没认出对面的女孩,顿了一下,半晌,嘴里才蹦出一句话:“果果,你回来了?”果果是他的女朋友,上周去香港出差了。

    八

    走过楼坝镇,又穿过一片厚密的树林,遥遥的见到两座状若拱门的高山,周唤放下筐子,拿袖口拭汗,大口大口喘粗气:“王先生,这边已是蛮子的地盘,我只能把你送到这里了,接下来的路,你自己走吧,保重啊!”说着,从怀里掏出僰人留下的刀,递给王生,午正的一点光亮跳跃在刀尖,如凝了一滴透明的鲜血。王生接过刀,问道:“两筐茶叶我如何背上山?”周唤答:“我自小听爹说,和蛮子打交道,重在勇和诚,勇,你是具备啦,至于诚,就靠我这筐茶了,你背的是嫩茶尖,把这筐老茶饼就放山下,你将茶尖献给蛮子,告诉他们,茶饼留在大槐树下。”王生也不多问缘由,心里猜着几分,他望望这株上了年纪的槐树,捡起一块石头在上面做了标记,又和周唤一起,拔了两三堆枯草盖在筐子上,在上面压了块大石头。王生向周唤拱手:“后会有期,我一定不负君托,放心!”周唤的嘴唇微微发抖,又是担忧又是激动。王生背着比他后背还宽阔的茶筐独自朝山上走去,周唤站在槐树下,踮脚望着这位远行的过客,胸中满是敬佩,“但愿他是第二位襄阳黄先生!”周唤自言自语道,再一抬眼,那硕大的茶筐只剩一个小黄点,一转弯,什么也瞧不见了。

    现在,两座大山如守卫般横在王生面前,日头渐渐西下,斜晖隐在山后,几道金光从云层里穿透出来,王生注意到,有一束金光如一把利剑,正好劈在两山之间,光灿异常。正待他驻足欣赏之际,一个响哨从近处的密林里传来,王生下意识的握紧短刀,警惕的四下张望。“汪汪汪”,又是一连串狗吠,从声音里分辨,后面还跟着一队纷乱的马蹄,一个骑黑马的彪形大汉从密林里一跃而出,王生定睛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昨日到狗娃家门口拾茶的那位大汉。一时间,无法猜度来者善恶,何况大汉身后还跟着一队人马和一条体型壮硕的猎犬。王生心生一计,一个跨步向前,双手捧刀,躬身在马前。大汉翻身下马,朝后面摆了个手势,又有四五个青年陆续下马。大汉走至王生跟前,接过刀,叽哩嘎啦说了王生听不懂的话,王生不敢抬头,仍做出躬身的谦卑姿态。大汉仔细抚摸刀柄,面部表情开始柔和,王生迅速的放下茶筐,呈放在大汉面前,七八个小伙同时发出“嘘”的一声,开始小声议论起来,猎犬也开始狂吠。大汉继续对王生讲话,王生摇摇头,说出一句:“大王,我是汉人,听不懂。”大汉将刀插入腰带里,朝自己的马背指指,又指指王生,王生明白,大汉是让他上马,心下总算舒了口气,王生一跃上了马。大汉走到一小伙身旁,牵过他的马骑上,小伙乖乖的跟在马后。

    王生骑的是头马,马背厚实,肌肉健硕,在狭窄的山路上一直小跑,一旁是怪岩耸立,另一旁就是万丈深渊,王生紧张的死死抓住缰绳,两腿夹住马身,仍害怕被颠簸下来。经过一块低矮的、朝悬崖伸去的岩石,王生将上半身整个附在马背上,手抓住马鬃,过了好久也不敢睁眼,引得后面阵阵狂笑。

    眼看着山顶快到了,王生看到寨顶和一些花花绿绿的彩条,隐隐听到歌声,却是十分哀婉。山风,异常猛烈,吹过耳畔,发出呼呼的怪叫,王生的头有些眩晕,回首上山的来时路,似乎早已穿梭入云层深处,视平线上,还有一团团飘荡的稀薄的雾气。在山门处见到的斜晖,此刻仍雄伟无比的闪烁着,日头是鲜亮的红色,无遮无拦的挂在西天上。这时,后面的人马开始轻声和着那哀婉的歌声,虽无器乐伴奏,却胜过任何丝竹混响,歌声在山谷里环绕。

    九

    林霖将地图摊开,手指在地图上比划,“这是水富县,这是西部大峡谷,这是楼坝古镇,这是铜锣坝森林公园。”

    “西部大峡谷,铜锣坝森林公园”,果果有些吃惊,“倒是听同事说过,你说,你小说的主人公见到的温泉就在今天的西部大峡谷?而在铜锣坝森林公园里,曾经住着一群至今已经消亡的神秘民族,僰族?”

    林霖点点头,表情沉重,“是的,他们是个古老的民族,曾经是西南少数民族的领袖,在明朝成化年间发生过一次声势浩大的反汉起义,后被剿杀殆尽,到清朝初年,就几乎看不到他们的行踪了。难以想象,当时的战争是多么惨烈,明朝已经有了火炮,而他们用的还是铁箭,这不是战争,这是屠杀呀!”

    “我有些不懂了,你之前不是说你想写盗墓小说吗?怎么写起历史小说了?而且,一个这么生僻的题材?你不考虑销量啦?”果果瘪瘪嘴,抚摸了下林霖的黑眼圈。

    林霖笑笑,“因为这个民族很可爱!写书若只考虑销量,那和卖保险有啥区别?我只想写我喜欢的题材。”

    “可爱?你把他们写的很凶狠嘛!蛮子,扔刀,抢茶!还抢人!”果果更不解。

    “因为误会,和汉人发生冲突是必有的事,但是,他们是一个很智慧,悟性很高,天性纯善的民族,比如,他们敬畏生命。”

    林霖点开播放器,放出一首轻音乐《图腾》,握住果果的手,让她闭眼和自己一起聆听,音乐原始、古朴,十分具有节奏感,林霖开始手舞足蹈起来,幻想自己就是在山顶跳舞的僰人。

    王生上到山顶,下了马,见寨子旁的一块空草地上,围着十多个人,正仰头闭目的歌唱,一人端坐,弹奏一把奇怪的乐器,一人头戴面具,在人群中舞蹈。陆续上山的人也都纷纷下马,站到人群中去,低低的哼歌,大汉朝王生招招手,王生会意,也站了进去。歌声很动听,但王生心里仍有些许忐忑,他虚眼望去,看清了众人的穿着。半路遇到的那群青年,只穿了麻布短衣裤,在这里唱歌的男子都还批了件绣有花纹图案的无袖麻布褂,女子头戴套头,形似鸡冠,帽子周围有颜色的小彩珠,并配以银器、骨质饰物,帽带从头顶至下颌。再看她们的衣服,宽腰大袖,前襟过腰,后襟过膝,胸襟上绣有美丽的彩色花纹图案。如此华丽的装扮,想必他们在开一个重大的仪式,“想不到,孔夫子的礼教思想传播如此之远,在这人迹罕至的深山里,竟也生活着一群懂礼之民族!”王生暗暗赞道,又偷偷瞄了一下地上,见戴面具跳舞的人正围着一东西转圈,仔细一看,竟是一黑色的狗头,那人形似楚地巫师,一会儿仰天大喊,一会儿低头念咒,所有注意力都在那只狗头上。

    仪式完毕,每个人都俯下身子,捡起石头堆在狗头上,才四下散去,有的进到寨子,有的在不远处的树下休息。巫师摘下面具,走到王生跟前,王生注意到,他的嘴唇向外翻,两颗门牙长长的露在外面,煞是怪异,再看他的年纪,大约70岁往上,满头银发,乱乱的在风里散着。巫师开口说话,竟是一口流利的汉语:“当初,黄先生就说,50年后,必定会派遣一名高徒上山为我族人助力,到今天,整整50年!你终于来了!”王生大惊,半天合不拢嘴。

    十

    “此酒口味如何?”王生喝上一口巫师递上的酒,酒味甘醇回甜,比起家乡益州的酒,又多了一点熏人的花香,王生点头称赞。巫师道:“武帝时的一位大文豪司马相如你可知?”王生答:“当然知道,他还是我同乡,自从出了司马相如,200多年来,我们益州的读书人可是倾家荡产也要进京呀!大王,你是如何知道司马公的呢?”巫师大笑,原来,司马相如和卓文君在临琼当垆卖酒时,曾雇佣过一个僰族少年,本来,僰人也擅长酿酒,古法是把煮熟的米放进树洞,这位僰族少年将汉僰酿酒法综合在一起,自创了一款全新口味的酒,据说,司马相如带着文君回京之时,还专程带上两车酒。这位少年回来后,把新的酿酒法教给了族人,现在,王生喝的酒竟然是储存了200多年的古酒。

    听完故事,王生很受感染,拱手向巫师称谢,说自己就是一过路穷书生,行此大礼折煞了他。和王生一起上山的大汉起先一直毕恭毕敬的站在巫师身后,此时,他开口说话了,王生听不懂,回头看看巫师,巫师捋下胡须,高兴的点头,“他是我的二儿子,他说,你进献了一筐新鲜的茶叶,还拾到了他的刀,让我这个做头领的替族人谢谢你!”王生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位巫师,正是僰王。

    晚宴是山鸡、野鹿、野菜,十多个僰族男女坐在僰王下侧,王生和僰王并排坐。土盘里的野味似没有经过彻底的烹饪,肉质粗糙,腥味很重,难以下噎,王生知道,这已是僰人款待贵宾的最高规格了,怕僰王多心,只好强忍着恶心慢慢咀嚼,还好,旁边放了一坛美酒,王生用酒来压肉腥,一杯接一杯的喝,很快,头已昏昏沉。晚宴后,几个衣着光鲜的僰族少女捧给王生一碗茶,王生一口喝下,口味正和在狗娃家喝的一样,几杯茶下肚,肉的荤腥、酒的浓烈,被茶香一浸泡,慢慢化作一种奇特的欣喜感,如果这里有音乐,王生真想高歌一曲。僰王见他眉露喜色,便继续和他交谈,问起中原态势,王生从王莽篡汉讲起,一直讲到黄巾军起义,群雄争霸,“唉,苦的都是百姓呀!”僰王叹道,“当初黄先生就说乱世即将到来,短短50年,竟发生了这么多事情!”王生将自己在狗娃家和自己一路上所看到和听到的一一问来,僰王也一一如实相告,这一段谈话被记录在王生的多年之后的游记里。

    晚年,王生曾回过一次益州,父母已作古,族中同辈也都白发苍苍,街坊都以为,王生早已葬身于战火,见他精神矍铄的归来,自是传为奇闻。王生将一本厚厚的游记和几件重要物品交给同宗一长辈,又给了他一些银两,委托他妥善保管,并找人抄写刊发,让这段稀奇的故事得以流传下去,现将游记中的文字摘录如下。

    “尝与僰王对饮,问及铜鼓、茶、刀、狗头等怪异之事,僰王引予到寨后院,见一面铜鼓,架在一四脚木凳上,旁有二青年守护,铜鼓乃神器,仅僰王可敲击,盖类似于我大汉天子之玉玺,每逢战事、商市或族中盛会、大典,僰王握鼓锤击之,族人闻鼓声聚之,或持兵器布阵,或驾马下山,或束带整装,皆应鼓声轻重缓急而作,声响可直冲云霄,无怪乎半山村民闻之色变。

    问及半山茶刀互换之事属实否?僰王答,然也,本族善炼铁,存有形态各异之刀具数千,代之以货币,以刀换茶,何以不可?予谓之曰,半山村民极惧汝族,惧汝刀,称汝族霸道凶残,抢茶抢人,村中或有人口失踪,皆归罪与汝族,是何故也?僰王叹曰,先生信乎?予笑而不答。

    僰王道,先生若信,断不会孤身一人上山,我族崇尚武功是也,却非横行霸道之辈,自黄先生后,40余年我族与汉人互不相争,然三年前,汉人斩杀我族神犬,触犯天神,我长子乃护犬官,率领青壮年下山缉拿凶犯,以祭神犬,然半山汉人受官兵挑唆,疑我族借口挑衅抢劫,暗自设下伏兵,我族人正与官兵商谈,四面射出暗箭,我族伤亡惨重,仅长子带领两壮年狼狈返山。自此,时有莽撞少年报仇心切,私自下山寻滋生事,我得知后,一律依族法处置,然我族与汉人之嫌隙补之晚矣。此后,我拔神犬之齿嵌入口中,祈祷天神莫再降灾祸于僰汉两族,祈祷僰汉相处如兄弟,如犬齿人齿相依。僰王张嘴,邀予观其犬齿,见两枚利齿藏根于肉,予倒吸凉气。

    僰王谓予曰,僰族自古拜犬为神,汉人称作犬图腾,盖僰族先祖之神犬打败死敌大魔王,又在山崩地裂之时保全整族性命,功劳与神相当,是故僰人尊犬护犬,杀犬烹犬之事闻所未闻,周遭汉人大多晓其风俗,相安无事,甚或亦有尊犬爱犬者,以犬名冠以子孙,保其长寿康健。”

    “好了好了,你别念了,全是文言文,我听得头大了,我们去吃饭吧。”果果拽开林霖捧着本子的手臂,将那本破旧的绿皮小本放到桌上。林霖苦笑一声,只得披上外套,牵着果果走出房门。

    十一

    两人走进一家西餐馆,萨克斯风轻柔的奏着,林霖这才觉得浑身筋骨酸痛,胃里空得如被洗劫一空的打谷场,颗粒不剩,两天时间,他总共睡了3个小时,吃了2盒红烧牛肉泡面,眼眶开始一跳一跳的疼。点完餐,果果说起去香港出差的经过,林霖只不住点头,心不在焉,一小会儿,果果就兴趣索然,手托着腮帮,痴痴的看着林霖:“你啊,只要一沉迷于写作,就失魂落魄,像换了个人,好吧,你是不是想跟我说那个绿皮本子的来历,说吧!”林霖正在思索这件事,被果果一问,脑中一片乱麻。正是这个绿皮本激发了他的写作灵感,

    上周,他去市图书馆查阅僰族历史,向管理员借来梯凳,一直寻到书架的最顶一层,抽出一本厚厚的《西南少数民族史》,而那个绿皮本,正夹在两本厚书之间,随之掉在地上。翻开后,见纸张已发黄,还有星星霉点,一行行蝇头小楷,通篇用文言书写,却无年代及人物称谓。林霖一眼就认出“僰”字,粗粗翻阅了一番,心中大喜,如获至宝,便悄悄放入衣袋,出了图书馆。当晚,林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小说里的主人公王生,王生对他说,自己在1000多年前写过一部游记,详细记述了僰族见闻,传了十代后不幸遗失,今见游记失而复得,自是欣喜若狂,望林霖能找到僰族后人,将游记交托。醒来后,梦中之事历历在目,林霖好生奇怪,自己虚构的主人公怎么会给他托梦?难道真有王生其人?

    这段时间,林霖寻访了好几位重量级的历史学专家,一致认为,出土铜鼓上的“王生”二字有两种解释:一是指姓王的书生,并非人物本名;二是断句的误读,根本没有“王生”这个人,全句为:汉王生继先王遗志,可以断句为:汉,王生继先王遗志,意思就是,汉朝的姓王的书生继承了先王的志向;也可断句为,汉王,生继先王遗志。如果按照第二种断句法,意思是曾经有一个汉族人到僰族当首领,活着的时候继承了先王的志向。专家们都趋向于第二种解释,而这时,林霖的小说已写到一半,对于小说家而言,只要花上三天时间专心写一个主人公,就一定会倾注感情在他身上,会不由自主的爱上自己笔下的人物。林霖犹豫再三,还是决定采用被专家否定的第一种断句法,继续写东汉王生与僰王的故事。

    “出什么神啊,牛排来了,快吃吧!”果果递上叉子,林霖才回过神来,他告诉果果,绿皮本子是在旧书店买的,应该是后人钞录的王生游记,果果的双眼放光,顿时提起兴致,叫嚷着让林霖赶快把游记里的故事翻译成白话文,一定能轰动,媲美《盗墓笔记》,林霖切下一大块牛排,边嚼边含糊不清的说:“急也不急这一会儿,我们安安静静吃会儿饭,我都两天没吃饭了。”

    十二

    话说王生面见僰王,与王畅饮,相见恨晚,一番促膝长谈后,第二天又引僰王的二儿子到山下的大槐树拾走茶饼,更加深了彼此信任。“献茶”乃僰人与汉人交往中的最高礼仪,究其缘由,要追溯到神农氏。传说神农氏遍尝百草后中毒,多亏神人指点,得茶而解之,自此,“献茶”就象征四海和睦,兄弟相亲。几千年来,僰人一直相信自己是神农后人,他们祭祀的最高天神就是神农氏,每年春分时节,他们着盛装,在铜鼓四周摆满粮食和干肉,僰王主持祭祀大典,族人载歌载舞,歌颂神农功德。王生叹道,太史公的记载没错呀,我中华各族本同源,为何闹得自相残杀,僰人被归为蛮夷,尚知晓“僰汉不共生,必共亡”之大道,为何中原枭雄在前线厮杀数年,仍不明天道呢?他决定在僰人山小住时日,一方面感恩僰王盛情,另一方面也想尽力化解僰人和半山村民的嫌隙,促成僰汉交融。

    一个月后,一僰族少女远远的从另一面山坡跑来,兴奋的大叫着,王生正在僰王卧房教王族的小孩写汉字,少女撩开布帘,一脚跨进来,站到王生面前,笑呵呵的看着他。王生用僰语招呼她,问她有什么事,少女说,后山的茶种发芽了。王生只听懂了僰语的“茶”字,但已猜到意思,他站起来,高兴的对少女说,去找僰王,敲铜鼓庆贺,感谢神农氏。

    原来,上山前,王生从狗娃家拿了一些茶种,按照益州茶农的种植法选了块地,为了确保茶种发芽,选地前,王生绕着寨子的前后山走了个遍,他听茶农说,在一定高度的山区,雨量充沛,云雾多,湿度大,光照强,对茶树生育有利,但也不是愈高愈好,若海拔超过千米,容易冻害。他选择了后山的南坡,相对温暖潮湿。撒种那天,僰人男女老少整体出动,犬犁地,人挥锹,女人除草,男人挑水,僰王做法事,王生也在心中默默祈祷。

    不一会儿,他跟着少女来到后山南坡,果然见到满地青翠嫩苗,正在啜饮清晨的甘露。王生心中甚是欢畅,他脱下鞋子,顾不得师尊身份,绕着南坡快走,一边走一边唱采茶歌。少女更是兴奋,她猛跑到王生背后,双手环抱住他,口中默念一句王生听不懂的话,声音却极娇柔妩媚,王生脖颈阵阵发硬,手也不知往何处放了。他停住脚步,问少女有什么事,少女只咯咯乱笑,将身子贴的更紧了。南坡的风很柔,春日的暖阳很醉人。

    当晚,僰王找到王生,说想把小女儿嫁给他,问王生的意思,王生的脸瞬间红了,低头不语。拜郑玄为师之前,家里曾给他说过一桩亲事,女子家是开绸缎铺的,在益州一带也算大户人家,怎不知,王生一走就是多年,又遇黄巾军起义,四处避难,再回到益州,女方家早已退还聘礼,将女儿许配给了别人。阴阳数消长,万事皆前定,王生本未将儿女之事看重,这样一来,更落得清净自由,如今三十有二,还孑然一身。僰王道:“当初襄阳黄先生上山,先王就想把我妹妹许配给他,黄先生推说已经娶亲,拒绝了婚事,其实,汉僰和亲一直是先王的理想,这样一来,会少掉多少战事和争端呀!”王生道:“承蒙大王和公主的厚爱,只是我王某人家境清贫,而立之年也无半点所长,加之天性淡泊,喜四方云游,如若公主真下嫁给鄙人,恐怕要受苦呀!还望大王三思。”王生这一番话,既未拒绝也未同意,他听明白僰王的意思,因为自己是个会读书、会认字、会种茶且有心与僰人交好的汉人,僰王希望在他身上实现先王遗愿,用“和亲”的方式求得一方太平,倒也符合王生所学的儒、墨思想,只是,王生对僰人婚嫁风俗尚不了解,也没见过公主,想如此终生大事,不可莽撞,待细细了解再定夺。

    僰王似乎看出王生的心思,抬起手臂,在空中拍拍手,朝着寨子外喊了一句话,很快,一位少女雀跃而入,跳到僰王膝前,跪在地上,头斜靠在僰王膝盖上,脸侧对着王生,僰王指指少女,又指指王生,用僰语说道:“你自己去问问,你的心上人愿意娶你吗?”王生听懂了意思,脸唰的红到脖颈,这位少女不是别人,正是清晨与他在南坡相拥的那位少女,原来,她就是国王的小公主。小公主笑嘻嘻的,没有一点羞涩,她转头朝向僰王,瞪着乌黑的眼睛,坚定的说道:“父亲,我不管他愿不愿娶我,我就想嫁给他,他是神农的侍者,是神派来的英雄,我一直祷告神农,希望神将他的侍者赐给我,现在,神终于回应我啦,父亲,你去南坡看过了吗?只有神的侍者才能让茶种发芽,是不是,是不是!”僰王轻轻抚摸女儿的发辫、脸颊,她的身材苗条又健硕,两颊微红,像一只野性十足又温顺可人的小鹿。僰王将女儿的话复述给王生,王生不语,眼光和公主撞到一起,公主含笑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威胁:就是你啦,你来了就别想走。下一刻,又抛来柔媚的秋波,长长的睫毛一闪一闪,似乎在发问:我美吗?你喜欢我吗?僰王站起身来,不作声的走了出去,门“砰”一声关了,房间里,只剩王生和小公主。

    十三

    王生和小公主成婚那天,竟然见到狗娃的娘和爷爷。

    僰人结婚不拜堂、不拜天地、不拜祖宗,但要花三天时间办喜事。僰王在南坡附近为王生夫妇搭建了一间新房,在族中选了三位少女做送亲伴娘,婚事办了三天,伴娘与新娘同吃同住,新郎王生仍住在僰王寨子里。日间,僰王设下酒席,族中长者、送亲男子和王生同餐,边吃边对歌,僰族青年豪爽慷慨,酒量如牛,未等王生饮完一碗就自干三大碗,一个个烂醉如泥,瘫倒在地,王生不胜酒力,被侍从搀扶着回到卧房。夜间,族中男女青年集中在山顶的空场上跳乐,家家把犬放了出来,篝火一点,犬类都仰起头颅朝月亮嚎叫,要不是它们一直摇晃尾巴,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众人被群狼包围了。青年恋人们旁若无人的牵手搂抱,悄悄的说着情话,似在庆祝他们自己的纪念日。跳乐结束,恋人依依不舍的告别,一步三回头,在溶溶夜色里各自抱枕独眠。三天后,新娘随着伴娘返回僰王住处,同母亲又住了三天后,才被王生接回,在新房里正式成为夫妻。

    跳乐的第二天,篝火刚点燃,王生还未从日间的昏醉中清醒,眼皮重重的,从僰王寨里走出来,迎面走来一位妇人,四十岁上下,身材略臃肿,眉目还算齐整,她见到王生,迫不及待的问道:“先生,他们说你是从半山村来的老师,你认识周家人吗?见过周唤吗?”王生的酒顿时醒了一半,黄昏,天色灰蒙蒙的,王生还是能清晰的辨认出,这妇人一身汉人装扮,五官也不似僰族女人那样深邃,立刻猜到几分,半惊半喜的问道:“是的,我认识,莫非,你是周唤家里的?”妇人一听,立刻垂下泪来,又自顾自的说:“太好了,太好了。”半晌,妇人才对王生说:“先生,你能和公主成亲是件好事,但是,僰王可能向你隐瞒了一些事情,晚上跳乐结束后,我家阿公会过来向你道明原委,你有机会回到半山,也好向周家报个平安。”王生好生奇怪,看妇人的装扮和气色,应该不像被掳来做奴隶的,但是听她的语气,却是不打算下山,是不肯,还是不能呢?

    当天夜里,周家妇人也参与了跳乐,王生注意到,她旁边站着一位60岁往上的老者,一直在和两个汉人打扮的中年人说着什么,可能因为他们是汉人,跳乐时一直远远的站在人群的最外层,时而也挥舞下手臂,眼光却一直停留在王生身上。跳乐结束了,族人三三两两散开,只剩几条黑犬还在火堆旁啃着残余的羊骨,周家妇人向王生使了个手势,就朝北边山坡跑去,王生赶忙跟上。北坡巨石林立,王生入到巨石阵里,很快就迷了方向,黑漆漆的一片,除了远处的犬吠,毫无半点声响。突然,一把手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拽到两块巨石的夹缝里,王生正待大叫,一张粗糙的大手捂住他的嘴巴,只听一个声音道:“先生,别怕,我是周克。”等王生回过神来,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到夹缝里又多了几双眼睛,想必就是跳乐时见到的那两位中年人。

    这位自称周克的人,正是狗娃的爷爷,周唤的父亲。他从衣兜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包裹,递到王生手上,低声说:“先生,50年前襄阳黄先生就曾说,50年后的春天,一位儒生会上到僰人山,而且,会做出一番不同寻常的事情,这是我从僰人那里偷来的书卷,当年黄先生留下的,今日给你,望你回去后将书卷背诵下来,然后立刻烧掉。”王生紧紧握住包裹,一头雾水,他朝旁望望,没见着周唤的妻子,问道:“三年前,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和儿媳妇先后失踪?我若见到周唤,也得把原委对他交待一番呀!”周克道:“说来话长呀,你可知三年前僰汉的一场武斗?”王生听僰王讲起过,微微点头,周克便将事件经过一一道来,话还没说完,听得僰王寨里传来一声铜鼓响,意味着全体族人必须回寨就寝,王生忙辞别周克,匆匆往回跑,周克在后面叫了声:“记住要烧掉!”

    十四

    流光飞逝,转眼又是三年。成为驸马之后的王生,在僰人中的地位越来越高,他既是僰王最得力的助手,又是族中“汉学堂”的老师,还是农人崇拜的“神农侍者”。小公主生下一儿一女,夫妻相互敬重,生活宁静安稳。僰王的二儿子和大孙子都学会了汉语,会认简单的汉字,时常带着肉干、酒和铁器到楼坝镇去交换菜蔬、种子、药材和一些日常生活用品,运气好时,还能遇见从蜀地过来的商队,用良马换上一匹丝绸。

    王生觉得物物交换太过麻烦,发明了“刀币”,形状像僰人刀,但是短小袖珍,如同小儿的玩具,做工精巧,用途各异,刀片有钝有锋利,刻上犬图腾、僰王咒和汉朝五铢钱的图样,用各色钱头缠住刀把,每种颜色代表价格,黑色的最贵,换取的东西也最多。“刀币”一现身就受到楼坝镇居民的喜爱,他们以很少的货物换得“刀币”,又以很贵的价格卖给前来做生意的汉人商队。渐渐的,有些半山村的居民也把原先埋在地下的僰人刀拿到楼坝来卖,并且还附着了一个神秘的传说:僰人刀用神犬的血肉炼成,有灵性,可以识别好人和歹人,放到家中,若遇盗贼强人,这刀会自动跳出来护主,一刀毙命。久而久之,汉人对僰人的感情从惧怕转为敬畏,不再视他们为粗野的“蛮子”,僰人在汉人心目中,是一群有血性、智慧、讲义气、善恶分明的人,只要不触犯到他们的信仰,不伤害他们的神犬,大家甚至可以进到一个屋檐下喝酒猜拳。

    眼见汉僰日益交好,僰王十分高兴,没事就到王生住处来找他商议事情,却越来越难见到王生身影,他要不就在南坡带领僰人晾晒茶叶,要不就在北坡巨石阵里的“汉学堂”教授族人汉语,有时,还会亲自驾马跟着族人到楼坝镇去交易货品,打听中原战事。僰王只得逗逗孙子和孙女,从女儿口中了解王生的新动向,一说到丈夫,女儿眼里全满溢着崇拜,她说,等战事稍平定,就要随丈夫下山,回益州拜见公婆,一说到下山,僰王的脸上就露出隐隐的愁容。他问女儿:“你们下山了还回来吗?”女儿说,一切都听王生的,僰王无奈的摇摇头,想不到,这个他最宠爱的小公主,从小到大任性娇蛮,结婚后竟成了一个毫无主见的妇人,也许,这就是爱情的力量吧。僰王的思绪滑到一边,想到一年前去世的妻子,曾几何,妻子也是骑马、射箭、猎鹰样样皆通,从另外一个部落嫁过来后,就只顾着给自己生儿育女,操持家务了。西边的红霞已挂在天边,女儿忙着照料哭闹的儿子,没再搭理父亲,僰王鼻子一酸,似乎嗅到一丝老年的味道。

    再说王生,三年前的夜晚偶遇周克和周唤的女人后,每晚都在思索周克的话。书卷他已经背熟了,但并未烧掉,他将其埋在房屋后的栅栏下面,妻子不认识汉字,即使偶然拾到也无大碍。从周克二人在半山村失踪算起,至今已有六年,而在六年前的“杀犬”风波前,汉僰已经交恶四年之久,“杀犬”只是民族仇恨的爆发而已。

    其实,自五十三年前襄阳黄先生上山与老僰王和谈后,汉僰和平了四十余年,但是,四十余年来,汉人中流传一个故事:僰人手中有一卷兵法奇书,得之者得天下,这本书是黄帝联合炎帝大战蚩尤后亲笔所著,传入颛顼手中后,不幸失传,僰人自称是炎帝(神农氏)的后人,族人中有过耳不忘之人听过此书,便在僰人中口耳相传,熟背此书者才能作王,后来发展成,此书只在王族中流传,普通僰人便无从知晓。但是,几千年来,从未有人用文字记录过此书。直到襄阳黄先生上山后,老僰王担心族辈中出现不肖之徒,便口授给黄先生,让他用汉字钞录了两卷,一卷带到山下,若中原起了纷争,便献给有厚德的君王,一卷留在山上,新任僰王须识得汉字才能看懂,这样一来,逼的后继者与汉人交好,且须谦虚礼让,拜汉人为师,这样一来,汉僰总算保持了四十余年的相安无事。

    可是,十年前,开边县的知府不知从哪里听到这个传闻,竟然连夜带了数百官兵以剿匪的名义偷袭僰人山,实则探听兵书下落。周克说,那一夜,官兵从北坡登山,机警的神犬早已嗅到生人味道,十多名僰人壮汉站立在北坡山头,远远的看到火把,就摇晃巨石,这一来可不得了,大石、小石纷纷滚落,半山的沙土呼喇喇的滑下,听得下面阵阵惨叫后,一会便没了声响。据说,当夜,知府带着师爷和几个残兵狼狈返回后,便主动向州府请罪,说匪祸太甚,寡不敌众,州官竟信以为真,几日后再次派了官兵上山,这次,竟是整队人马就此没了消息。知府本想靠“剿匪”立功,“奇书”媚上,借此升官发财,却被州府以“里通匪徒”之名参了一本,自此发配充军,永不录用。从此,便无人敢提僰人“兵书”,僰人即悍匪的谣传也不胫而走,说汉人一旦被他们逮到,轻者终生为奴,重者生吞活剥的吃掉。

    六年前,一半山村民家闯进一只迷路的僰人神犬,见此犬膘肥体壮,无知的村民便将其乱棍打死,剥了皮晾晒在院子里,恰好被赶来寻犬的僰族青年撞见,一番推打,邻居纷纷赶来,把僰族青年打个半死,他回到山上,将此事告诉神犬的主人——僰王的大儿子。这位王子生性冲动鲁莽,未禀告僰王便带了青壮年下山捉拿凶犯,这便有了僰王对王生讲的那番血腥争斗。那位杀狗的村民早躲得没了踪影,邻里又将此事报官,致使王子出师不利。

    就在王子一行人逃亡的过程中,遇见在河边洗衣服的周唤媳妇,王子腿上中箭,血流不止,周家媳妇起了恻隐之心,摘了止血的野菜,敷在他伤口上。王子竟对风韵犹存的周家媳妇一见钟情,硬要拉着她上山做夫人。周家媳妇怕王子伤她,便扯谎说,须得家里的阿公同意才能改嫁。第二天,王子竟真派人找到在地里干活的周克,说媳妇已经嫁给了僰王儿子,只是过来知会他一声,周克自然气得两眼冒青烟,辞别儿孙,便只身一人上了僰人山。殊不知,传话的告诉周唤媳妇说阿公同意了,让她好好和王子生活,这位妇人以为周家已经嫌弃她了,在周克上山前便草草的做了王子的第三任妻子。

    周克上山,得知木已成舟,十分懊恼,本想立即下山,却被王子扣留下来。王子拿出一卷汉字写成的书卷,让周克将书卷讲给他听,又让周克将其译写成僰文,周克只是粗通文墨,书卷的意思大体能看懂,译写成僰文却比登天还难,他哪有这等本事。王子便让他留在山上学习僰语和僰文,学成后仍要完成译写工作。周克后来得知,这书卷竟然就是襄阳黄先生钞录的黄帝“兵法”,是王子从僰王处盗得的,他一心想做僰王,又厌恶汉人,不愿与汉人交好,想着将“兵法”弄懂后就杀出僰人山,灭掉开边县的汉人。周克知道,自己看过“兵法”,一定是不能活着下山的,却又是王子扣留下来的几个汉人中唯一一个识字的,暂时还能为他所用。

    王生上山的头一年,这位王子在打猎的过程中被黑熊所伤,回来不久就一命呜呼,周唤媳妇在照料他时盗得“兵法”,交给了周克。此后,周克一行人便以王子家人的身份居住在北坡巨石阵里,周唤媳妇不敢回家,周克一直惦记着襄阳黄先生的话:五十年后,必定有一位大儒上山。王子去世时,他算算时间,从自己9岁时见到黄先生,而今已有四十九年,再多呆上一年,说不定真能见到大儒,将“兵法”交予他。如今,被王生埋在后院栅栏下的,正是这卷所谓的黄帝“兵法”。

    三年来,王生一直等着僰王主动提及“兵法”一事,却未听僰王说过半句与“兵法”相关的话,难道大儿子窃书一事,僰王毫不知情?还是另有隐情呢?

    十五

    公元207年,建安12年。

    襄阳。一名鹤发童颜的老者站在田埂上,注视着渐行渐远的一行车马,他27岁的女婿也在其列。女婿出生官宦之家,3岁丧母,8岁丧父,后投奔叔父,叔父去世后,他便到荆州一带荷锄耕种,以管仲、乐毅自喻,时人对他都不屑一顾,唯有居住在此地附近的几位名士欣赏他的才学与志气,偶有来往,其中一位,竟成了他的岳父,便是眼前这位老者黄承彦。

    黄承彦择婿不看出生,不看长相,只看才华。他老来得女,取名月英,心里万般疼爱,教养却极其严格,女儿呀呀学语时便教她认字,3岁则教她诗书礼乐,15岁本是一般人家女儿出嫁的年龄,女儿却只爱与父亲的朋友谈古论今,切磋诗作,如有人与她聊到兵法和当今战况,她会立刻起身,撩起袖子,双手叉腰,扯着嗓门红着脖子发表意见,俨然一位发号施令的女将军。一转眼,女儿已20岁了,除了干些简单的农活,平日大多时候都把自己关在里屋里看书,襄阳的名士,父亲的好友,她都见过聊过,对方有无真才实学,她只要聊上三句就能掂量出,能让她兴奋的高人越来越少,她变得有些孤僻,不爱与生人交往了,或者说,不屑。黄承彦暗暗着急,友人的儿子中,与女儿同龄的倒是不少,但无一人能入女儿法眼。直到他认识了现在的女婿。

    那时,女婿刚18岁,外表俊朗,风华正茂,时常来家做客,与黄承彦对弈,女儿月英自是闭门不见。一次,黄承彦握住一黑子,在女婿眼前晃晃,递到他手上,不等女婿发话,就说:“我听说你在选妻,我家中有一丑女,头发黄、皮肤黑,但才华可与你相配。”说完,便笑盈盈的注视这位青年,青年先是一惊,随后跪在地上,磕头道:“黄先生知我心意,我选妻,不看长相,只看才华,泰山大人在上,请受小婿一拜!”女婿复姓诸葛,字孔明,号卧龙。

    婚后7年,女婿孔明和女儿月英琴瑟相和,与其说他们像夫妻,不如说他们像密友、兄弟,他们会为古书中的一个字争论一整天,谈起国事,更是通宵达旦辩论不休,半夜还会把黄承彦老夫妇叫醒增援。黄承彦与这对小夫妇的关系,更像是老师带了两个弟子,女弟子聪明绝世,争强好胜,男弟子学问广博,志向高远,他们一旦辩论起来,即使天下的神仙下凡,也难以裁夺输赢。只是,一聊到兵法,孔明就只有听的份儿,因为,月英对兵法的见解可谓是闻所未闻,在她口中,星象、风向、地貌、水势是兵法,敌军统帅的家世、性格、喜好也是兵法,连做人的察言观色,举手投足都是兵法,战是兵法,不战也是兵法,存“杀敌”之心是兵法,存“仁”心更是兵法。孔明问月英看的是什么书,月英答:“只要是书,我都看,唯独不看兵书,所有兵法都是听父亲讲的。”

    前些时日,一位自称中山靖王之后的中年人慕名要见孔明,黄承彦期盼的日子终于到了。他已经老了,但是女婿还年轻,理应有一番作为。7年来,女婿的学问见识有了长足长进,在黄承彦交往的圈子里,可算是一位青年奇才。诸侯争霸愈演愈烈,各路豪强都在招兵买马,广纳贤才,以女婿的才华,当个幕僚绰绰有余,只是一入豪强帐底,嫉贤妒能、明争暗斗的事不消说,生死可就不由自主了,除非……除非有人慧眼识珠,直接让女婿在军中发号施令,坐上军师的第一把交椅,而这个人会是谁呢?黄承彦心生一计,与其守株待兔,不如主动出击,他与徐庶有过交情,将举荐女婿的事浅浅道来,徐庶表示,须等待时日,时机一成熟,立即举荐孔明,黄承彦道:“我女婿号卧龙,劳烦举荐时附上一句,孔明乃卧龙,须得爱才之人亲自来见他。”徐庶应承下来,心想,这黄老先生真不是一般人,接下来一定还得演一出欲擒故纵的戏吧!果然,刘玄德真的亲自来见孔明了,但是,黄承彦哪能让女婿轻易被“见”到,他看过刘玄德面相,知他此时兵困马乏,身陷囹圄,军中无人可用,他既能信徐庶之言,亲自来请孔明,必是虚位待之,希望孔明辅佐他实现宏图大业。其实,月英也看了出来,她将行动计划与孔明和盘托出:无论刘玄德多么意真言切,都要等到他第三次光顾才能亲自出面,只有这样,孔明才会真正被重用。期间,黄承彦将一书卷交递给孔明,嘱咐他日后一旦遇困,就翻阅书卷思之,如仍不得要领,就和月英商议,书卷的每个字他都为月英细细讲解过。孔明接过书卷,见上面写着:僰人兵法之天时篇。

    十六

    公元223年,刘玄德病逝,不久,南中三郡叛乱。

    公元225年,诸葛孔明率领军队南征,沿水路自益州到达僰道县,又将僰道县作为前进基地,分兵行动。

    这一年,王生55岁。2年前,僰王病重,谁继承王位成为新任僰王,成了族人热议的话题。僰王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已去世多年,二儿子数年前带着随从去僰道县经商,与当地人发生纠纷吃了官司,后来就失掉了音信,眼下,只有三儿子在僰王身边。照理说,就应当是三儿子继承王位,但是僰王昭告族人:新任僰王不问民族血缘亲疏贵贱,但凡符合三个条件都有望成为王位继承人,第一,精通汉语和僰语,会用汉字写作;第二,为族人征战并打过胜仗;第三,会用僰语和汉语背诵僰人“兵法”。前两个条件,三儿子都符合,他在“汉学堂”学了整三年,也曾和另一部族交战并取得胜利,至于僰人“兵法”,他却只字不闻。族人中,唯一符合三个条件的,只有王生一人,但是,25年来,他从未听僰王说过“兵法”一事,料想僰王也并不知道所谓的僰人传家宝——僰人“兵法”至今还埋在王生南坡的后院里吧!王位继承人一事就此搁置,没有一人到僰王面前自荐。直到僰王亲自召见王生。

    “容许本王再叫你一声王先生”,僰王气力虚弱,头歪在枕头上,“这把鼓锤就交给你了,请一定好好保管,请带领我族繁衍生息,照顾我族妇孺老人,与汉人和睦相处,切勿相争,汉人兴僰人兴,僰汉唇齿相依。唉,我老糊涂了,已经忘了,你本来就是汉人。”王生很是惊颤,迟迟不肯接过鼓锤,僰王见他生疑,又补充道:“你的心事我知道,25年前,周克把书卷交给你,是我的意思。你还不知道周克的身份吧,他的母亲是汉人,父亲是老僰王,也就是,他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年幼时被送到他母亲的娘家照养。成年后,他只愿做一农人樵夫,不愿上山,老父也不勉强。渐渐的,族人都忘记这位有着汉族血统的王子,只有我记得,他是我最疼爱的弟弟,也是我亲自把他送下山的,后来,我还常常去看他。我让他把书卷偷偷给你,是因我早已有把王位传给你的打算,但不敢太早说出来,怕你有压力……”僰王气若游丝,声音越来越微弱。王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接过那把被几代僰王珍藏过的鼓锤,已是老泪纵横,他很想说感恩的话,心里对继承王位一事却是一万个不情愿,他想再推让一番,看看僰王坚定的目光和紧闭的嘴唇,一副此事不由分说的态度,也不敢再说什么,索性,什么话都不说吧。王生一直沉默的跪在僰王床前,族中长者一个个到房内听宣告,僰王的三儿子也来了,王生就这样一直跪着,两个时辰后,僰王去世。王生成为新任僰王。

    十七

    公元225年,55岁的僰王王生与诸葛孔明有过一次会晤。

    王生知汉军在楼坝镇驻扎,便连夜驾马下山,两神犬开路,身后跟了5个随从。44岁的诸葛孔明在帐外已守候多时,听到犬吠和马鸣,他支走侍从,只身一人朝山的方向走去。借着溶溶的月光,王生远远的看到一人影立在山脚,他喝令随从整顿马匹和神犬,自己下马步行。

    “幸会幸会,来人可是僰王!”一个爽朗的声音响起。

    “不敢当,不敢当,敢问蜀国丞相诸葛孔明是否在此?”王生对答。

    “哈哈哈,难怪古人说四海之内皆兄弟,未相见,已相识,来来来,到我帐里喝杯酒去!”两人已走近,孔明伸出手要拉王生的衣袖,王生一闪躲,拱手作揖,“丞相,我乃罪臣之身,不敢承受大礼,今日来拜丞相,不为别事,专为将铜鼓奉送,以表我归汉之诚心!”说着,便向后一挥手,随从小心翼翼的推辆独轮木车,吱嘎吱嘎的从后面走来。

    孔明沉思片刻,南征之前,他就听说,开边县铜锣坝一带的僰人山,眼下被一位汉人统治着。此次叛乱的叛军兵力大约1.2万,大部分为西南地区的蛮夷部族,但其煽动者却是汉族豪强,僰人也有加入叛军之列的,却非主力,而在铜锣坝这一带的僰人山上,住了上万名僰人,这个部族人数众多、兵强马壮,常年与汉人通商,生活富庶,器械储备丰富,加之占山为王,有战争的地理优势,其他部族只能望其项背。若他们也被叛军煽动,那后果可是非常严重的,孔明不敢往下深想。此次楼坝之行,他是有备而来的,他不仅要重修与僰人的关系,还要劝说僰王与蛮夷叛军头目谈判,商定议和条件。而且,孔明手上有一部僰人“兵法”的“天时篇”,如遇不得已之情况,他可以将“天时篇”完璧归赵,作为交换条件。这么多年,他靠着对“天时篇”的领悟和妻子月英的口头注解,谋划了不计其数的成功战役,整本书,他已烂熟于心,现在,可以让此书发挥它的最后价值了。可是,这汉人出生的僰王为何要将僰人神器——铜鼓献上呢?要知道,铜鼓的地位等同于大汉天子的玉玺,可是镇山之宝呀!这其中,不会有诈吧!

    4个僰人推着独轮车来到孔明面前,一个僰人举火把引路,车上五花大绑一尊圆鼓鼓的器物,用黑布裹得严严实实。王生站的离孔明只有一尺远,目不转睛的盯着车上的器物,火光映在他脸上,只见他瘦长脸,脸部轮廓清晰,须发斑白,眼里透着坚毅,身着僰人服装,头上却戴着汉式小帽。“大王,此举是为何?”神机妙算的孔明这回失算了,他实在弄不懂这位汉人僰王壶里卖的什么药。

    “孔明先生还不懂吗?魏蜀吴三足鼎立后,百姓仍没过上一天太平日子,争的是什么?不就是一枚天子玉玺吗?先生博古通今,必然知道,我僰人这一面铜鼓,地位虽不能与玉玺相提并论,却也是王权的象征,非僰王不能敲击铜鼓,否则会遭天谴。且这铜鼓是一通灵神器,蜚声西南,匪徒闻之丧胆,百兽闻之逃窜,现献于先生,求先生成全我僰人部族在山头苟全。”王生的语气十分恭敬,却每句话暗含玄机,听得孔明背后一阵阵发麻。

    “大王此言差矣!我大蜀自建立之日起,目的只有一个——延续汉家血脉,因先皇昭烈帝乃中山靖王之后,非争夺玉玺也……”孔明正待解释,王生打断他,“丞相大人,不瞒丞相,我王生本是益州一读书人,从小也是读圣贤书长大,因战火四起,报国无门,遂生了厌世之心,四处云游,最后落脚在山头,阴差阳错的成了僰族首领。25年来,虽有因着捍卫领土、猎物而与其他部族的交战,却都是为和而战,和谈目的达到,立即撤退,从不得寸进尺,得理不饶人。但是,我始终牢记先王遗训:汉人兴僰人兴,僰汉唇齿相依,从未与汉人发生过半点摩擦,丞相可知为何?”

    孔明向来知道僰人身材魁梧,勇猛尚武,膂力过人,且擅长炼铁,知晓“兵法”,若真打起来,自己的2万汉军算是遇上劲敌了。但是听这位汉人僰王讲话,却能感受到他并非为“战”而来。是归顺吗?他们又没掺和到叛军里,还能和当地汉人相安无事,已经是蜀国良民了,那么,他到底想干什么?还是听他说吧!孔明略微沉思,遂答道:“孔明愚钝,请大王明示!”

    王生走到器物前面,让随从解开绳索,揭开幕布,火把映照下,一面巨大的铜鼓闪着点点红光,犹如一初升朝阳,鲜艳夺目。孔明走近,从上到下细细端详,见此鼓竖腰撇足,左右两侧有双耳,每耳上有三方穿,鼓心饰以十二芒尖太阳纹,鼓体四周铸有三弦,中间为螺旋纹,两边为叶脉纹,鼓身似乎还刻有文字。这时,王生说道:“僰人一直牢记自己是炎帝的后代,此鼓起初就为纪念炎黄子弟和睦相处而作,僰汉本同源,都是龙的传人,都是炎黄子孙,为何要自相残杀?”

    孔明大惊,王生的声音似声声铜鼓,在空谷里激荡起回声,尾音久久不衰。“丞相”,王生继续说,“故而,我今愿意献出铜鼓,以换得和平,如若丞相愿意撤兵,我一定助丞相与叛乱部族和谈,放弃前嫌,求同存异。”这时,两队兵马从汉营冲出来,举着火把,汹涌而至,他们牢记丞相指示:一个时辰后,丞相若未返营,则出兵。孔明忙转身挥手并发出指令,原地待命,不得前进,又向王生发出邀请:“大王,我早已备好酒菜,看,他们都等的不耐烦了,夹队欢迎大王来了,还是请大王看孔明颜面,到帐下小坐。”

    三天后,孔明率部下退到开边县,三个月后,叛军中的部族大多降服归顺,南征告捷。

    那面铜鼓被埋在山脚下。当时,王生和孔明在铜鼓前订立盟约:自埋鼓之日起,王生将率僰人助汉军在南中一代息战;王生不以“僰王”自称,改称谓为头领;汉军与僰人交好,如遇争端,用和谈而非武力解决。双方将盟约刻在鼓身上,斩杀牛羊祭祀炎帝和黄帝,又歃血为盟。当最后一铲沙土盖在铜鼓上,王生的眼里泛出泪花,短短一刻钟,他似乎老了十岁,他抓起一把沙土放入怀中,仰天长叹:“丞相啊,今我王生放弃王的称谓,回到山头,仍行尊老护雏的本分,僰人无王,仍是僰人,汉人无王,仍是汉人否?”

    他转头望向孔明,顿了一下,说道:“丞相想过吗?您百年之后蜀国国君的出路?”没等孔明回答,王生自言自语道:“中原战事一日不平,我誓不取鼓,但是,我相信,此鼓必有一天自现天日,那时,必是一个太平盛世!”

    孔明也是感慨万千,侍从托一漆盘上前,孔明捧起盘上的书卷,恭敬的交到王生手上,“18年前,我离家之日时,岳丈大人曾赠我僰人兵法,并说得该兵法者得天下,但是该兵法有三卷:天时篇,地利篇,人和篇,我虽天资愚钝,却也靠着天时篇助先皇获得三分天下。不料,先皇驾崩后,内有叛乱,外有强敌压阵,蜀国岌岌可危,如若真有天命,也非一卷兵法可挡。现将天时篇归还于头领,以示我蜀国诚意,若头领能找到另外两卷,请一定妥善保管。我深信,乱世一过,完整的僰人兵法必将重现天日。”

    得天下者,必是得天时地利人和。王生接过“天时篇”,放入衣袖。下山之前,他从后院里挖出埋了20多年的兵法“地利篇”,此时,它正和“天时篇”躺在一起作沉睡状,什么时候醒来,王生不得而知。他和孔明相视一笑,携手返回军营。

    午后的暖阳,明明的照着大地,千里之外,战鼓震耳欲聋,似梦似幻;这里,却是一个伸手就能触及到的安稳现世,一个静好的春天。

    十八

    林霖注视着照片下的一行小字:出土地,云南省水富县✕✕镇✕✕村,照片里,是一面僰人铜鼓。

    小说快完稿了,但还需补充一些细节,他打开书桌抽屉,翻找那个在图书馆拾到的绿皮本,翻出一堆堆草稿和杂物,却始终没见绿皮本的影子。他开始在书房里翻箱倒柜,仍一无所获,打电话给果果,果果正和同事在成都开会,她竟然说从没见过,也从没听林霖提到过什么绿皮本。林霖急了,他坚称上周曾坐在沙发上念绿皮本上的文言文给果果听,当时,果果蜷缩在地毯上,后来,两人去到一家牛排店,林霖又给她讲了绿皮本的来历。果果在电话那头叫道,什么绿皮本,文言文啊,我说,你是不是走火入魔了呀!

    放下电话,林霖努力搜索这几天与绿皮本有关的事情,记得里面曾被撕掉几页,有涂改,有人物的素描画,自己曾把它放到皮包里去挤公交,还有……林霖只觉头脑发胀,越是死劲回忆,很多细节越模糊,回想果果的话,他也有些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拾到过一个神秘的绿皮本?他决定去市图书馆找找,是不是自己一不留神,给落在图书馆了?他骑上自行车飞奔而去,四处搜寻、询问,仍是一无所获,绿皮本就此人间蒸发。

    回家后,林霖很是懊恼,才下午四点,他已是一身倦意,干脆睡一觉吧,说不定,醒来后,绿皮本就出现了。林霖每每进入写作佳境,小说里的人物总是会轻易出现在他梦里,有时候,他都分不清,自己是在梦里写作,还是因写作而做梦。林霖和衣躺下,眼睛一闭,很快进入梦境。梦里,出现一片嘈杂的声音,似两个人在辩论,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第一个人说:我是历史人物,我在历史中存在,我是真的;第二个人说,我是小说人物,我在人的想象中存在,我是真的。第一个人反驳道:小说是假的,所以你是假的;第二人还击道:历史也有很多想象的成分,谁能保证他记录的历史全是客观真实的?如果说有想象就是假的,那你也是假的。两人争执不休,林霖只觉可笑,他插了一句话:别吵了,在小说家心目中,你们都是真的,小说家只有相信他的小说世界,才能创作出有血有肉的人物,这些人物都是有生命、有感情、有自己的性格逻辑……没等他把话说完,两人开始攻击他:都是真的?那你愿意成为历史中的人物还是小说里的人物呢?你来选呀,你来选呀!林霖一时语塞,无言以对,忽然,山崩地裂,他感受到强烈的晃动,“啊!”林霖大叫,醒了。

    果果站在他床边,正在摇晃他,“你一直在说梦话,什么真的,假的,我害怕,就把你摇醒了!”

    林霖奇怪的看着果果:“你怎么来的?你不是在成都吗?”

    “成都?你什么记性,我刚从香港出差回来,还给你带了礼物。”果果蹲下来,拉开行李箱的拉链,从里面拿出一个绿皮本,“这可是绝版的手工牛皮本,我知道你喜欢怀旧,就订制了一本,看,第一页还有我们的照片呢!”

    林霖呆了,难道,此前他一直在梦里?

    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做梦的,从两周前?从公元2017年?还是从公元200年?

    电脑依然开着,他的博客首页写着“完稿”二字。

    也许,历史就是一场大梦吧!林霖决定继续梦下去,他翻出另外一本相片薄,开始构思下一部小说。苦读书 www.kudushu.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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