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读书 www.kudushu.org) 一
“这两棵桂树传说是月宫中的嫦娥亲手培养的，密云禅师嘱咐弟子破山身背桂树，带回巴蜀，并说桂树在哪里生根，你就落脚在哪里，这就是双桂堂的由来”，一位20岁出头的女导游手持“小蜜蜂”，语速飞快地给游客讲解，桂树旁边，围了一大群头戴小红帽的老人。
郑隐掠过人群，径直向寺庙深处走去，只见“大雄宝殿”四字巍然矗立，殿前香火旺盛，几名香客双手合十，默默祈祷，脚前放着硕大的旅行包。郑隐默默的绕殿堂外围走，走到一僻静处，但见一小小佛堂，墙壁悬挂一副僧人画像。僧人莲花坐姿，红色袈裟，面容清癯，下题一排小字“破山禅师”。入到佛堂内，郑隐顿觉神气爽朗，香火混合着寺内木材古旧的香味，让郑隐多日的忧郁一扫而光。
半年来，破产、吃官司、离婚，一连串打击，郑隐素来高傲的心气被击得粉碎。变卖了房屋、汽车，偿清债务，他背上旅行包，准备浪迹天涯。行至巫山，俯瞰滚滚江水，他恨不得纵身一跃，一了百了。上岸后，在街边旧书摊买了本《破山语录》，虽不能完全读懂，但似乎能意会到破山禅师高妙的禅机，尤其是那句“前贤得得寻山隐，我隐只须沽一壶”，郑隐凭直觉，认为这句诗是来开悟他的。于是，他乘坐大巴，一口气坐到梁平，又打的士到了双桂堂。
郑隐望着画像出神，忽听人声，“师父，此乃何人？”说话声是个女性，郑隐一回头，但见一30岁上下的女子，戴凤冠，披战袍，手持一马鞭，大阔步的走来。郑隐四处张望，并未见其他人。待低头，见地上蒲团坐一僧人，正笑眯眯的抬头望他。郑隐慌的一连后退了好几步，差点撞到背后的女子，这僧人不是别人，正是画像上的破山禅师，再一看画像，空空的，只剩一张白白的画布。
“秦将军，这位是郑施主”，破山禅师缓缓地立起身来，向郑隐点头示意，手掌朝上，指指头戴凤冠的女子，微微俯身道：“郑施主，想必你应该知道，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明末女将秦良玉将军”。郑隐惊了半晌，呆的说不出话，摸摸后背，旅行包还在，想来并非梦境。
秦良玉朝禅师鞠躬，正眼不瞧郑隐，右手拔出利剑，左手握剑鞘，厉声说道：“张献忠攻下成都了，我一家两兄弟战死沙场，我一个妇人，受国恩二十年，虽暂时被贼击退，也敢与贼势不两立！”破山禅师呵呵一笑，捏住剑柄，将宝剑推入剑鞘，“300多年了，你还计较？”禅师说道。
“即使再过3000年，这个仇我也要报！我抱憾而亡，死不瞑目，一闭眼，但见饿殍遍野，无数难民衣不蔽体，四处流窜，一路被野狗撕咬！”秦良玉闭上眼睛，表情异常痛苦，“我在皇上面前立下过誓言，誓死保卫这一带百姓的安危，否则，永生永世不得超脱！”秦良玉睁开眼睛，狠狠的瞪了郑隐一眼，一脸鄙夷。
郑隐自惭形秽，低头看了下自己的装扮，一双裹满泥污的运动鞋，破洞牛仔裤，油渍渍的黑T恤，加之自己剃个小平头，戴一副黑框眼睛，背个形似书包的旅行包，估计秦良玉把自己看成个只会读书认字、手无缚鸡之力的邋遢书生了。他知道，明末将领向来对读书人有偏见，认为“书生误国”。
“哈哈哈！”禅师大笑，“今天老衲带你二人去个地方，我呢，也算是故地重游！”
郑隐纳闷，想着禅师会带他去哪里？忽见一匹高头骏马从院里飞奔而来，禅师抓住马鬃，牵起郑隐，二人刚上马，一朵祥云飘来，骏马腾空而起。秦良玉一拍掌，来了一匹毛色油亮的宝马，她跨上马背，也驾了朵祥云，在后面紧紧地跟着。
二
郑隐坐在禅师身后，死死抓住禅师袈裟，耳边嗖嗖的刮风。他偷眼往下望，见寺门外停了辆中巴车，一个小孩子用手往上指，旁边的中年人顺着孩子手指的方向也抬头，马上就不耐烦的扯着孩子往寺院里走。就在郑隐脚前，一只蜻蜓风筝呼呼的飞着，想必孩子看的是风筝。
“其实，人们都是对你视而不见的，不光光是这时候！”破山禅师轻轻说道。
“嗯”，郑隐试探着哼了一声，他内心依然忐忑，对禅师又敬又怕。驾着祥云飞翔，郑隐刹那恍惚，仿佛又回到自己住的别墅，此时，他正在去公司的路上，驾爱座保时捷，在街道狂奔，引来路人拍照。但是，仅仅一个投资决策的失误，他的商业帝国瞬间坍塌。前一日还“大哥大哥”叫的合作伙伴，翻脸比翻书还快，纷纷撤资，还起诉法院。想想看，40年来，自己的梦想就是要活的比众人都光鲜，出入享受前呼后拥的礼宾待遇，梦实现了，却真是一场春梦。
约莫飞了10分钟，一面大湖呈现出来，湖面蒸腾出团团水雾，宛若仙境。秦良玉追上来，“师父，你将带弟子去哪里呢？为何拖累个俗人？”郑隐脸贴住禅师衣襟，只顾欣赏地上美景，装作没听见。
“秦将军啊，恕老衲直言，你虽皈依佛门，却俗缘未了，怨气未消，到了你就知道了！”禅师抚抚马鬃，猛地拍马头，骏马一声嘶鸣，一头往大湖扎去。
郑隐闭上眼睛大叫，只觉身体轻飘飘的，似已离开马背，几秒的时间，一股水花溅到他脸上。待睁眼，两匹马儿都消失不见，三人并排站在湖岸上。
“马儿马儿，辛苦了！”禅师向着湖鞠躬，郑隐也跟着弯弯腰，但见两尾肥大的锦鲤摇头晃脑的朝湖中心游去，转瞬消失不见。郑隐自忖，湖光如此秀美，又紧邻双桂堂，一定沾染天地日月精华，才能孕育出如此通灵的生物，想来，刚才骑的必是鱼龙马无疑。
“师父，这是何处？”秦良玉警惕的朝背后的竹林张望，手紧紧握住剑鞘。
“将军难道忘了吗？只是300多年过去了，这里的变化如改天换地！”禅师默默自语。
郑隐死劲回忆明史，没找出秦良玉和梁平的关系，只等禅师的下文。
原来，自崇祯7年到崇祯16年，张献忠多次攻陷夔州（今奉节一带，梁平也隶属古夔州），屡屡被秦良玉击退，又卷土重来。崇祯17年，张献忠再次攻陷夔州，而经历多年战争，朝廷虚空，秦良玉手下的3万精兵全战死，这次已无兵可用，寡不敌众，被张献忠击溃。之后，张献忠长驱直入，打到成都。从夔州到成都，途径梁平，驻留两日，就烧杀抢掠，荼毒生灵，梁平一夜之间，死的死，跑的跑，成了一座空城，血把山土都染红了。后来，曾有梁平的幸存者投奔秦良玉麾下，讲述了百姓遭遇的惨祸，秦良玉此时已是71岁的老人，气得大口吐血，誓死要只身前往成都和张献忠火拼，被部下极力劝阻。她和张献忠打了十年仗，就为了捍卫蜀地百姓，想不到，风烛残年却败在敌人手下。4年后，一代巾帼英雄抱憾而亡。
听完禅师的讲述，郑隐一阵唏嘘，为英雄叹惋，为民生哀悼，想来当时的梁平定是满地白骨，衰草丛生，寒霜冷雨鬼夜哭。秦良玉摆摆手，示意禅师不要再说了，她拔出长剑，长啸一声，插入石中，眉头紧锁，面部剧烈抽搐，屈身成90度，背上似扛了千斤负荷，沉重的往下垂去，大口大口喘气。郑隐担心她会晕过去，走过去小声说道：“秦将军不要过分悲伤，已经是300多年前的事情，现在，您看，梁平不是挺好的嘛？”秦良玉转身给了郑隐一耳光，咬牙切齿的骂道：“你这卑鄙小人，若不是看在禅师面子上，我早宰了你，你要让我忘掉这血海深仇吗？我又有何颜面见千千万万冤死的蜀中百姓！”郑隐捂住发烫的脸，内心对秦良玉却多了一份敬佩。这一记耳光来得太迟，郑隐想，如若自己在逐利场迷失之前，有人扇自己一耳光，说句“莫忘莫忘”，说不定不会落入如此凄凉光景。他心里大叫“痛快！痛快”，嘴上却再也不敢说话。
“将军何必动怒！”破山禅师行至两人中间，向郑隐挥挥手，“秦将军将门之后，一生带兵打仗，爱民如子，英灵未远，请郑施主担待！”，说完，拉住郑隐，“走，我们沿湖逛逛，我还有好多话要对两位讲。”
三
三人在丛林里穿梭，绕湖闲逛，时不时看到游客驻足拍照。郑隐这才知道，此湖乃“双桂湖”，现在已升级为“双桂湖国家湿地公园”，成为梁平的一大景观。清爽的空气，和煦的微风，湖面明亮得像一面镜子，周围丘陵低山峰峦起伏，林木葱茂，淙淙流水自山涧注入湖中。走在路上，空气中带着泥土的芬芳，让人心旷神怡，郑隐感叹到，“真像西湖啊！”破山禅师微微一笑，“是啊，想当初，老衲在浙江天童寺拜密云禅师为师，还专程到西湖岸边修禅，终而悟道，如今，不用再到西湖去了！”
原来，破山禅师因有感于明代江山易主，山河破碎，自号破山。25岁，他曳杖东游，受法于天童寺高僧密云禅师，35岁才辞师返川，辗转多地讲法，56岁才落脚今天的双桂堂。
“我要寻个和西湖相似的地方，遍处寻来，只有这里了，而且，我预料到300年后，这里会日月改新颜，有更多慕道之人投奔于此，我佛慈悲，哪怕度化一人，再让老衲入个六道轮回，老衲也心甘情愿！”禅师一边走，一边说。郑隐点头称是，想到破山禅师23岁曾到双峰山苦修，给自己立下过死令状：“悟不悟，性命在今日了”，一跤跌至悬崖，钻心的疼痛，令他忘却了久久蕴结在胸的疑问。这一瞬间因脚痛引发的轻松与清凉令破山兴奋不已。郑隐暗暗思量，自己也是在红尘里打过滚，从悬崖跌过跤的人，如今已入不惑之年还未开悟，难不成禅师将自己引至“小西湖”，就是为了度化他？再一看那湖面的山林倒影成排，郁郁葱葱，郑隐心里开阔了很多。
这时，湖面游来一对鸳鸯，扑腾扑腾的水声，两线水纹从鸳鸯尾后划过，郑隐正欲停下观望，“啾唧”一声，一只五颜六色的大鸟低低飞过，停至三人前方的石台。
“红腹锦鸡！”他在成都动物园看到过这种禽类，“真漂亮！”秦良玉从背后抽出弓箭，正欲上弓，禅师忙阻止她，“既已皈依佛门，又何必开杀戒呢！”秦良玉道：“蜀中百姓日日扒树皮，食草根，甚至易子而食，待我射下此鸟，拿去给百姓充饥，就让杀生罪孽归到我一人身上！”禅师仍然阻止，良玉道：“师父不也吃肉救人吗？救人才是无上功德？”郑隐听得疑惑，忙问：“禅师，真有此事？”
破山禅师长叹一声，娓娓道来。原来，明末战乱年间，破山为救度一方生灵，冒着巨大危险，到了“夔东十三家”之一的李立阳营中。李立阳嗜杀成性，破山以佛法劝诫，要求李戒除杀业。李立阳见破山严持戒律，不食酒肉，当时就对他说，只要破山吃肉，他就不杀人。破山马上与李立阳订约，不惜大开酒肉之戒，使众多百姓免遭屠戮。
郑隐肃然起敬，却不了解其中的禅机，向破山求解。
“修禅不是避世，何必逃到荒郊野外的僻静处，如若心性没有悟入，终其一生只是在四处逃亡！”破山瞥了郑隐一眼，眼光犀利，似已洞察到郑隐的前世今生。郑隐一个战栗，禅师说的正是自己，浪荡天涯半年，两次重感冒，一次被抢劫，自己的忧郁症似乎更严重了。“修禅之人，要做到最难行而行之，最难断而断之，最难忍而忍之，最难弃而弃之，最难舍而舍之，这样，行止坐卧都是禅，喝酒是禅，吃肉也是禅！”
郑隐拍手称妙，再看秦良玉，她放下弓箭，怅然若失，缓缓道：“杀生救百姓为何不是禅？”破山让二人在一株银杏树下坐定，“将军本意纯善，救人之心急迫，无可厚非，只是，执着于夙愿，却非上乘之举，你能舍弃报仇和杀戮之念，才能知晓禅的本意。”破山让二人细细观望周围美景，林间枝繁叶茂，鸟鸣悠悠，远远的，几片稻田纵横，一路路游客从四面八方行来，在稻田旁观光盘亘，孩童欢快的笑声如迎风摇摆的稻花，朵朵欢腾，朵朵明亮。
“你看，这还是当年乱象丛生的夔州吗？这些人群还是食不果腹的难民吗？”破山见秦良玉一脸惊诧，慢慢的说道。
四
了解到如今梁平人民家家户户丰衣足食，昔日的野味如红腹锦鸡、鸳鸯已成为重点保护的野生动物，少见于人群聚集的水域，只是，双桂湖沿岸生态环境年年见好，这些可爱的生灵又飞来与人类嬉戏，它们是人类的朋友，绝非食物。秦良玉更是满脸疑惑，她用手指划过弓箭，迟疑了一会儿，仍然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倏忽弹指间，梁平百姓真的走出血雨腥风，安居乐业了？”秦良玉前一刻还表现出使命在肩的刚烈，这一刻眼目低垂，似有些失望，眼看300年的怨结即将化解，她似乎略有不甘。豪杰也多情，郑隐观察到这位千古女将脸上闪过一缕脆弱，反而生了同情。真是“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即便千秋功业，也只是历史长河里的一道流星，秦将军功败垂成，致死将张献忠屠川的血史归咎已身，以致死后英魂不散，纠结成一股怨气，300年的光阴，对于她来说就是昨夜的一场噩梦。郑隐想，自己一介凡夫，不就是做点生意幸运地成为暴发户，遇上点挫折无关国难，更无关生死，就已自暴自弃，自我放逐，堕落成一地黄花，真是可笑之极，可笑之极啊。
破山禅师注意到郑隐在摇头，便说：“郑施主是否略有所悟？说与老衲何妨？”郑隐慌忙掩饰：“我今日乘坐的士从双桂湖经过，司机告诉我这是梁平的城市名片，我想到昔日难民流离失所之地，如今生机勃勃、万象更新，也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说完，注视一下秦良玉，见她面容稍稍平静了些。
“哈哈！郑施主说的极是，你是有慧根之人，老衲愿带你去别处走走，秦将军，请！”说着，破山起身，只身往前走着，二人在后紧跟。
远远的，瞧见一别致的四合院，四周被细密的竹子包围，隐隐看到几个字“竹博园”。踏入院中，早已有众多游客在此停留小憩，郑隐仔细留意旁边的字样，看到有“湿地探秘”的标牌。三人如入无人之地，在人群里自由穿梭，游客对他们都视若无睹，郑隐料想，必是破山施法，用了隐身之术。旁有绿地，一群年轻人围聚一圈，每人手里捧一本书，一个女孩正在朗诵，似在开办诗会。郑隐但觉心意恬淡，顿生青春之诗情，恨不得加入其中。三人在院内转悠，秦良玉也啧啧称赞，感叹此地既得古朴民风，又不失大户人家园林之雅致，想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也莫过如此吧。她在一株桂树下盘旋，久久注视阳光斑驳的树叶，用手轻抚树干，叹道：“此树非彼树，此时非彼时啊！”之后，转身朝破山拜道：“师父，弟子驽钝，夔州在战火中重建，如今世事变迁，国泰民安，我却执着于300年前的旧恨，魂魄一直郁积在双桂堂的桂树下，今略有所悟，请师父超度！”
破山走近秦良玉，将手掌放在她头上，唱诗道：“只见桂花开又落，不知春梦几时回，秦将军，你庇护夔州百姓300多年，此去将超越三界轮回！”话音刚落，秦良玉幻化成一缕轻烟，再一看，地上斜躺着一支桂枝。破山弯腰拾起桂枝，放入怀中。郑隐看呆了，他感动于秦将军的一身铮铮傲骨和一副济民救世的心肠，本想与将军深谈几句，怎料她已悟道往生。
只听破山禅师道：“郑施主不必为秦将军怅惘，她已入西方极乐世界，今日我超度她，主要依仗这里，”他指指四处的仿古民居，“秦将军忠州人，离梁平不远，这里浑似她幼时家宅，她的初心被唤起，顿生定慧，嗔痴化解，否则，老衲也无法超度她呀！”郑隐嗅到隐隐的桂花香，也生忘俗心，想到若能在双桂堂了度余生，青灯古禅，倒也是人生一种。他俯身下拜：“郑隐愿意皈依佛门，请禅师为我剃度！”破山挥挥衣袖，抖落点点桂花：“你以为修行只有在寺院里吗？”
“我确实不明白，请禅师赐教！”
破山牵住郑隐衣袖，两人行至潺潺流水旁，一架仿古水车缓慢转动，几个顽童在岸边嬉戏弄水。破山为郑隐讲解出家的三个境界，出家不是形式上的，而是重在心地的出家，破山说：“一曰出两扇大门之家，二曰出无明家，三曰出三界火宅家。一等境界出两扇大门之家，是形式的出家，以为就是皈依，实则谬矣！二等境界须在精神上感受出家的法乐，即去除无明，出生死烦恼之家；三等境界是超越时空的限量，即跳出三界轮回之家。”
不知不觉，行至一处办公地，上面写着“管理处”的字样，破山停住脚步，继续说道：“郑施主，如若真正喜欢这里，不妨以入世的方式修第二等，第三等境界的出家”，郑隐抬头一看，见门上立有“招聘工作人员、环保志愿者”的招牌，再一转身，四周空空如也，哪里找得见破山禅师的身影。
五
“这个川老蜀，浑无奇特处。问禅禅不知，问教教非熟”，郑隐听得诵诗声，是一个女子的声音，欲寻觅诵诗之人，忽然天旋地转。
“山重重处水重重。就里浑无一窍通。惟有天涯云路别。时时缥缈带长虹，这是破山禅师的《自赞诗》，他身在佛门，心济苍生，在明末战乱年间，护佑了数万难民”，再一看，正是刚才在院内为游客讲解“桂树传说”的女导游，她手持“小蜜蜂”进到佛堂，行至破山禅师的画像前，身后徐徐跟来头戴红帽的老年游客。
郑隐忙站到一旁，游客三三五五进到佛堂。他约莫估算时间，从桂树走到这里，加上讲解的时间，最多10分钟，而自己已神游了双桂湖，还经历了三个世纪的沧海桑田。想到“黄粱一梦”的典故，郑隐会心一笑。
他放下背包，翻找《破山语录》，把包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一拍脑袋，定是刚才乘的士来的时候，坐车上看书，遗落在车上了。郑隐忙往佛堂外走，走到门口，回头向破山禅师画像一拜，见禅师似笑非笑地注视他，郑隐心下澄静，点点头。
出寺院，途径两棵桂树，郑隐拱手一拜，暗暗道：“秦将军，后会有期！”转念一想，秦良玉已超越三界，定已不在桂树下了。
走到寺院门口，郑隐翻出手机，查询的士司机的电话，一个熟悉的声音：“先生，是不是要去双桂湖？”郑隐一抬头，见一60岁上下的老人从车窗探出头，正是几小时前载他过来的的士司机，而声音，却像极了破山禅师。
“哦，对了，我的书还在您车上”，郑隐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啊，我专门在寺院门口等你，走吧，去双桂湖！”的士师傅说道。
郑隐打开车门，见《破山语录》正端端地放在后排座位，他上车，对司机说：“去双桂湖，请直接开到公园管理处！”苦读书 www.kudushu.org
“这两棵桂树传说是月宫中的嫦娥亲手培养的，密云禅师嘱咐弟子破山身背桂树，带回巴蜀，并说桂树在哪里生根，你就落脚在哪里，这就是双桂堂的由来”，一位20岁出头的女导游手持“小蜜蜂”，语速飞快地给游客讲解，桂树旁边，围了一大群头戴小红帽的老人。
郑隐掠过人群，径直向寺庙深处走去，只见“大雄宝殿”四字巍然矗立，殿前香火旺盛，几名香客双手合十，默默祈祷，脚前放着硕大的旅行包。郑隐默默的绕殿堂外围走，走到一僻静处，但见一小小佛堂，墙壁悬挂一副僧人画像。僧人莲花坐姿，红色袈裟，面容清癯，下题一排小字“破山禅师”。入到佛堂内，郑隐顿觉神气爽朗，香火混合着寺内木材古旧的香味，让郑隐多日的忧郁一扫而光。
半年来，破产、吃官司、离婚，一连串打击，郑隐素来高傲的心气被击得粉碎。变卖了房屋、汽车，偿清债务，他背上旅行包，准备浪迹天涯。行至巫山，俯瞰滚滚江水，他恨不得纵身一跃，一了百了。上岸后，在街边旧书摊买了本《破山语录》，虽不能完全读懂，但似乎能意会到破山禅师高妙的禅机，尤其是那句“前贤得得寻山隐，我隐只须沽一壶”，郑隐凭直觉，认为这句诗是来开悟他的。于是，他乘坐大巴，一口气坐到梁平，又打的士到了双桂堂。
郑隐望着画像出神，忽听人声，“师父，此乃何人？”说话声是个女性，郑隐一回头，但见一30岁上下的女子，戴凤冠，披战袍，手持一马鞭，大阔步的走来。郑隐四处张望，并未见其他人。待低头，见地上蒲团坐一僧人，正笑眯眯的抬头望他。郑隐慌的一连后退了好几步，差点撞到背后的女子，这僧人不是别人，正是画像上的破山禅师，再一看画像，空空的，只剩一张白白的画布。
“秦将军，这位是郑施主”，破山禅师缓缓地立起身来，向郑隐点头示意，手掌朝上，指指头戴凤冠的女子，微微俯身道：“郑施主，想必你应该知道，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明末女将秦良玉将军”。郑隐惊了半晌，呆的说不出话，摸摸后背，旅行包还在，想来并非梦境。
秦良玉朝禅师鞠躬，正眼不瞧郑隐，右手拔出利剑，左手握剑鞘，厉声说道：“张献忠攻下成都了，我一家两兄弟战死沙场，我一个妇人，受国恩二十年，虽暂时被贼击退，也敢与贼势不两立！”破山禅师呵呵一笑，捏住剑柄，将宝剑推入剑鞘，“300多年了，你还计较？”禅师说道。
“即使再过3000年，这个仇我也要报！我抱憾而亡，死不瞑目，一闭眼，但见饿殍遍野，无数难民衣不蔽体，四处流窜，一路被野狗撕咬！”秦良玉闭上眼睛，表情异常痛苦，“我在皇上面前立下过誓言，誓死保卫这一带百姓的安危，否则，永生永世不得超脱！”秦良玉睁开眼睛，狠狠的瞪了郑隐一眼，一脸鄙夷。
郑隐自惭形秽，低头看了下自己的装扮，一双裹满泥污的运动鞋，破洞牛仔裤，油渍渍的黑T恤，加之自己剃个小平头，戴一副黑框眼睛，背个形似书包的旅行包，估计秦良玉把自己看成个只会读书认字、手无缚鸡之力的邋遢书生了。他知道，明末将领向来对读书人有偏见，认为“书生误国”。
“哈哈哈！”禅师大笑，“今天老衲带你二人去个地方，我呢，也算是故地重游！”
郑隐纳闷，想着禅师会带他去哪里？忽见一匹高头骏马从院里飞奔而来，禅师抓住马鬃，牵起郑隐，二人刚上马，一朵祥云飘来，骏马腾空而起。秦良玉一拍掌，来了一匹毛色油亮的宝马，她跨上马背，也驾了朵祥云，在后面紧紧地跟着。
二
郑隐坐在禅师身后，死死抓住禅师袈裟，耳边嗖嗖的刮风。他偷眼往下望，见寺门外停了辆中巴车，一个小孩子用手往上指，旁边的中年人顺着孩子手指的方向也抬头，马上就不耐烦的扯着孩子往寺院里走。就在郑隐脚前，一只蜻蜓风筝呼呼的飞着，想必孩子看的是风筝。
“其实，人们都是对你视而不见的，不光光是这时候！”破山禅师轻轻说道。
“嗯”，郑隐试探着哼了一声，他内心依然忐忑，对禅师又敬又怕。驾着祥云飞翔，郑隐刹那恍惚，仿佛又回到自己住的别墅，此时，他正在去公司的路上，驾爱座保时捷，在街道狂奔，引来路人拍照。但是，仅仅一个投资决策的失误，他的商业帝国瞬间坍塌。前一日还“大哥大哥”叫的合作伙伴，翻脸比翻书还快，纷纷撤资，还起诉法院。想想看，40年来，自己的梦想就是要活的比众人都光鲜，出入享受前呼后拥的礼宾待遇，梦实现了，却真是一场春梦。
约莫飞了10分钟，一面大湖呈现出来，湖面蒸腾出团团水雾，宛若仙境。秦良玉追上来，“师父，你将带弟子去哪里呢？为何拖累个俗人？”郑隐脸贴住禅师衣襟，只顾欣赏地上美景，装作没听见。
“秦将军啊，恕老衲直言，你虽皈依佛门，却俗缘未了，怨气未消，到了你就知道了！”禅师抚抚马鬃，猛地拍马头，骏马一声嘶鸣，一头往大湖扎去。
郑隐闭上眼睛大叫，只觉身体轻飘飘的，似已离开马背，几秒的时间，一股水花溅到他脸上。待睁眼，两匹马儿都消失不见，三人并排站在湖岸上。
“马儿马儿，辛苦了！”禅师向着湖鞠躬，郑隐也跟着弯弯腰，但见两尾肥大的锦鲤摇头晃脑的朝湖中心游去，转瞬消失不见。郑隐自忖，湖光如此秀美，又紧邻双桂堂，一定沾染天地日月精华，才能孕育出如此通灵的生物，想来，刚才骑的必是鱼龙马无疑。
“师父，这是何处？”秦良玉警惕的朝背后的竹林张望，手紧紧握住剑鞘。
“将军难道忘了吗？只是300多年过去了，这里的变化如改天换地！”禅师默默自语。
郑隐死劲回忆明史，没找出秦良玉和梁平的关系，只等禅师的下文。
原来，自崇祯7年到崇祯16年，张献忠多次攻陷夔州（今奉节一带，梁平也隶属古夔州），屡屡被秦良玉击退，又卷土重来。崇祯17年，张献忠再次攻陷夔州，而经历多年战争，朝廷虚空，秦良玉手下的3万精兵全战死，这次已无兵可用，寡不敌众，被张献忠击溃。之后，张献忠长驱直入，打到成都。从夔州到成都，途径梁平，驻留两日，就烧杀抢掠，荼毒生灵，梁平一夜之间，死的死，跑的跑，成了一座空城，血把山土都染红了。后来，曾有梁平的幸存者投奔秦良玉麾下，讲述了百姓遭遇的惨祸，秦良玉此时已是71岁的老人，气得大口吐血，誓死要只身前往成都和张献忠火拼，被部下极力劝阻。她和张献忠打了十年仗，就为了捍卫蜀地百姓，想不到，风烛残年却败在敌人手下。4年后，一代巾帼英雄抱憾而亡。
听完禅师的讲述，郑隐一阵唏嘘，为英雄叹惋，为民生哀悼，想来当时的梁平定是满地白骨，衰草丛生，寒霜冷雨鬼夜哭。秦良玉摆摆手，示意禅师不要再说了，她拔出长剑，长啸一声，插入石中，眉头紧锁，面部剧烈抽搐，屈身成90度，背上似扛了千斤负荷，沉重的往下垂去，大口大口喘气。郑隐担心她会晕过去，走过去小声说道：“秦将军不要过分悲伤，已经是300多年前的事情，现在，您看，梁平不是挺好的嘛？”秦良玉转身给了郑隐一耳光，咬牙切齿的骂道：“你这卑鄙小人，若不是看在禅师面子上，我早宰了你，你要让我忘掉这血海深仇吗？我又有何颜面见千千万万冤死的蜀中百姓！”郑隐捂住发烫的脸，内心对秦良玉却多了一份敬佩。这一记耳光来得太迟，郑隐想，如若自己在逐利场迷失之前，有人扇自己一耳光，说句“莫忘莫忘”，说不定不会落入如此凄凉光景。他心里大叫“痛快！痛快”，嘴上却再也不敢说话。
“将军何必动怒！”破山禅师行至两人中间，向郑隐挥挥手，“秦将军将门之后，一生带兵打仗，爱民如子，英灵未远，请郑施主担待！”，说完，拉住郑隐，“走，我们沿湖逛逛，我还有好多话要对两位讲。”
三
三人在丛林里穿梭，绕湖闲逛，时不时看到游客驻足拍照。郑隐这才知道，此湖乃“双桂湖”，现在已升级为“双桂湖国家湿地公园”，成为梁平的一大景观。清爽的空气，和煦的微风，湖面明亮得像一面镜子，周围丘陵低山峰峦起伏，林木葱茂，淙淙流水自山涧注入湖中。走在路上，空气中带着泥土的芬芳，让人心旷神怡，郑隐感叹到，“真像西湖啊！”破山禅师微微一笑，“是啊，想当初，老衲在浙江天童寺拜密云禅师为师，还专程到西湖岸边修禅，终而悟道，如今，不用再到西湖去了！”
原来，破山禅师因有感于明代江山易主，山河破碎，自号破山。25岁，他曳杖东游，受法于天童寺高僧密云禅师，35岁才辞师返川，辗转多地讲法，56岁才落脚今天的双桂堂。
“我要寻个和西湖相似的地方，遍处寻来，只有这里了，而且，我预料到300年后，这里会日月改新颜，有更多慕道之人投奔于此，我佛慈悲，哪怕度化一人，再让老衲入个六道轮回，老衲也心甘情愿！”禅师一边走，一边说。郑隐点头称是，想到破山禅师23岁曾到双峰山苦修，给自己立下过死令状：“悟不悟，性命在今日了”，一跤跌至悬崖，钻心的疼痛，令他忘却了久久蕴结在胸的疑问。这一瞬间因脚痛引发的轻松与清凉令破山兴奋不已。郑隐暗暗思量，自己也是在红尘里打过滚，从悬崖跌过跤的人，如今已入不惑之年还未开悟，难不成禅师将自己引至“小西湖”，就是为了度化他？再一看那湖面的山林倒影成排，郁郁葱葱，郑隐心里开阔了很多。
这时，湖面游来一对鸳鸯，扑腾扑腾的水声，两线水纹从鸳鸯尾后划过，郑隐正欲停下观望，“啾唧”一声，一只五颜六色的大鸟低低飞过，停至三人前方的石台。
“红腹锦鸡！”他在成都动物园看到过这种禽类，“真漂亮！”秦良玉从背后抽出弓箭，正欲上弓，禅师忙阻止她，“既已皈依佛门，又何必开杀戒呢！”秦良玉道：“蜀中百姓日日扒树皮，食草根，甚至易子而食，待我射下此鸟，拿去给百姓充饥，就让杀生罪孽归到我一人身上！”禅师仍然阻止，良玉道：“师父不也吃肉救人吗？救人才是无上功德？”郑隐听得疑惑，忙问：“禅师，真有此事？”
破山禅师长叹一声，娓娓道来。原来，明末战乱年间，破山为救度一方生灵，冒着巨大危险，到了“夔东十三家”之一的李立阳营中。李立阳嗜杀成性，破山以佛法劝诫，要求李戒除杀业。李立阳见破山严持戒律，不食酒肉，当时就对他说，只要破山吃肉，他就不杀人。破山马上与李立阳订约，不惜大开酒肉之戒，使众多百姓免遭屠戮。
郑隐肃然起敬，却不了解其中的禅机，向破山求解。
“修禅不是避世，何必逃到荒郊野外的僻静处，如若心性没有悟入，终其一生只是在四处逃亡！”破山瞥了郑隐一眼，眼光犀利，似已洞察到郑隐的前世今生。郑隐一个战栗，禅师说的正是自己，浪荡天涯半年，两次重感冒，一次被抢劫，自己的忧郁症似乎更严重了。“修禅之人，要做到最难行而行之，最难断而断之，最难忍而忍之，最难弃而弃之，最难舍而舍之，这样，行止坐卧都是禅，喝酒是禅，吃肉也是禅！”
郑隐拍手称妙，再看秦良玉，她放下弓箭，怅然若失，缓缓道：“杀生救百姓为何不是禅？”破山让二人在一株银杏树下坐定，“将军本意纯善，救人之心急迫，无可厚非，只是，执着于夙愿，却非上乘之举，你能舍弃报仇和杀戮之念，才能知晓禅的本意。”破山让二人细细观望周围美景，林间枝繁叶茂，鸟鸣悠悠，远远的，几片稻田纵横，一路路游客从四面八方行来，在稻田旁观光盘亘，孩童欢快的笑声如迎风摇摆的稻花，朵朵欢腾，朵朵明亮。
“你看，这还是当年乱象丛生的夔州吗？这些人群还是食不果腹的难民吗？”破山见秦良玉一脸惊诧，慢慢的说道。
四
了解到如今梁平人民家家户户丰衣足食，昔日的野味如红腹锦鸡、鸳鸯已成为重点保护的野生动物，少见于人群聚集的水域，只是，双桂湖沿岸生态环境年年见好，这些可爱的生灵又飞来与人类嬉戏，它们是人类的朋友，绝非食物。秦良玉更是满脸疑惑，她用手指划过弓箭，迟疑了一会儿，仍然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倏忽弹指间，梁平百姓真的走出血雨腥风，安居乐业了？”秦良玉前一刻还表现出使命在肩的刚烈，这一刻眼目低垂，似有些失望，眼看300年的怨结即将化解，她似乎略有不甘。豪杰也多情，郑隐观察到这位千古女将脸上闪过一缕脆弱，反而生了同情。真是“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即便千秋功业，也只是历史长河里的一道流星，秦将军功败垂成，致死将张献忠屠川的血史归咎已身，以致死后英魂不散，纠结成一股怨气，300年的光阴，对于她来说就是昨夜的一场噩梦。郑隐想，自己一介凡夫，不就是做点生意幸运地成为暴发户，遇上点挫折无关国难，更无关生死，就已自暴自弃，自我放逐，堕落成一地黄花，真是可笑之极，可笑之极啊。
破山禅师注意到郑隐在摇头，便说：“郑施主是否略有所悟？说与老衲何妨？”郑隐慌忙掩饰：“我今日乘坐的士从双桂湖经过，司机告诉我这是梁平的城市名片，我想到昔日难民流离失所之地，如今生机勃勃、万象更新，也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说完，注视一下秦良玉，见她面容稍稍平静了些。
“哈哈！郑施主说的极是，你是有慧根之人，老衲愿带你去别处走走，秦将军，请！”说着，破山起身，只身往前走着，二人在后紧跟。
远远的，瞧见一别致的四合院，四周被细密的竹子包围，隐隐看到几个字“竹博园”。踏入院中，早已有众多游客在此停留小憩，郑隐仔细留意旁边的字样，看到有“湿地探秘”的标牌。三人如入无人之地，在人群里自由穿梭，游客对他们都视若无睹，郑隐料想，必是破山施法，用了隐身之术。旁有绿地，一群年轻人围聚一圈，每人手里捧一本书，一个女孩正在朗诵，似在开办诗会。郑隐但觉心意恬淡，顿生青春之诗情，恨不得加入其中。三人在院内转悠，秦良玉也啧啧称赞，感叹此地既得古朴民风，又不失大户人家园林之雅致，想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也莫过如此吧。她在一株桂树下盘旋，久久注视阳光斑驳的树叶，用手轻抚树干，叹道：“此树非彼树，此时非彼时啊！”之后，转身朝破山拜道：“师父，弟子驽钝，夔州在战火中重建，如今世事变迁，国泰民安，我却执着于300年前的旧恨，魂魄一直郁积在双桂堂的桂树下，今略有所悟，请师父超度！”
破山走近秦良玉，将手掌放在她头上，唱诗道：“只见桂花开又落，不知春梦几时回，秦将军，你庇护夔州百姓300多年，此去将超越三界轮回！”话音刚落，秦良玉幻化成一缕轻烟，再一看，地上斜躺着一支桂枝。破山弯腰拾起桂枝，放入怀中。郑隐看呆了，他感动于秦将军的一身铮铮傲骨和一副济民救世的心肠，本想与将军深谈几句，怎料她已悟道往生。
只听破山禅师道：“郑施主不必为秦将军怅惘，她已入西方极乐世界，今日我超度她，主要依仗这里，”他指指四处的仿古民居，“秦将军忠州人，离梁平不远，这里浑似她幼时家宅，她的初心被唤起，顿生定慧，嗔痴化解，否则，老衲也无法超度她呀！”郑隐嗅到隐隐的桂花香，也生忘俗心，想到若能在双桂堂了度余生，青灯古禅，倒也是人生一种。他俯身下拜：“郑隐愿意皈依佛门，请禅师为我剃度！”破山挥挥衣袖，抖落点点桂花：“你以为修行只有在寺院里吗？”
“我确实不明白，请禅师赐教！”
破山牵住郑隐衣袖，两人行至潺潺流水旁，一架仿古水车缓慢转动，几个顽童在岸边嬉戏弄水。破山为郑隐讲解出家的三个境界，出家不是形式上的，而是重在心地的出家，破山说：“一曰出两扇大门之家，二曰出无明家，三曰出三界火宅家。一等境界出两扇大门之家，是形式的出家，以为就是皈依，实则谬矣！二等境界须在精神上感受出家的法乐，即去除无明，出生死烦恼之家；三等境界是超越时空的限量，即跳出三界轮回之家。”
不知不觉，行至一处办公地，上面写着“管理处”的字样，破山停住脚步，继续说道：“郑施主，如若真正喜欢这里，不妨以入世的方式修第二等，第三等境界的出家”，郑隐抬头一看，见门上立有“招聘工作人员、环保志愿者”的招牌，再一转身，四周空空如也，哪里找得见破山禅师的身影。
五
“这个川老蜀，浑无奇特处。问禅禅不知，问教教非熟”，郑隐听得诵诗声，是一个女子的声音，欲寻觅诵诗之人，忽然天旋地转。
“山重重处水重重。就里浑无一窍通。惟有天涯云路别。时时缥缈带长虹，这是破山禅师的《自赞诗》，他身在佛门，心济苍生，在明末战乱年间，护佑了数万难民”，再一看，正是刚才在院内为游客讲解“桂树传说”的女导游，她手持“小蜜蜂”进到佛堂，行至破山禅师的画像前，身后徐徐跟来头戴红帽的老年游客。
郑隐忙站到一旁，游客三三五五进到佛堂。他约莫估算时间，从桂树走到这里，加上讲解的时间，最多10分钟，而自己已神游了双桂湖，还经历了三个世纪的沧海桑田。想到“黄粱一梦”的典故，郑隐会心一笑。
他放下背包，翻找《破山语录》，把包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一拍脑袋，定是刚才乘的士来的时候，坐车上看书，遗落在车上了。郑隐忙往佛堂外走，走到门口，回头向破山禅师画像一拜，见禅师似笑非笑地注视他，郑隐心下澄静，点点头。
出寺院，途径两棵桂树，郑隐拱手一拜，暗暗道：“秦将军，后会有期！”转念一想，秦良玉已超越三界，定已不在桂树下了。
走到寺院门口，郑隐翻出手机，查询的士司机的电话，一个熟悉的声音：“先生，是不是要去双桂湖？”郑隐一抬头，见一60岁上下的老人从车窗探出头，正是几小时前载他过来的的士司机，而声音，却像极了破山禅师。
“哦，对了，我的书还在您车上”，郑隐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啊，我专门在寺院门口等你，走吧，去双桂湖！”的士师傅说道。
郑隐打开车门，见《破山语录》正端端地放在后排座位，他上车，对司机说：“去双桂湖，请直接开到公园管理处！”苦读书 www.kudushu.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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