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读书 www.kudushu.org) 第八十七章读书潮
祺鹰和霄汉去长沙城读书后，枫树岭就掀起了一股读书热潮。
为什么要读书，枫树岭没人说我们是书香门第，耕读是我们的本源。他们的目的非常明确，想要摆脱做农民的苦难，想要做一个城里人，读书考大学就是唯一的出路。在他们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光辉的榜样，这就是祺鹰伢子。这个祺鹰伢子由于长期喜爱读书，竟然鲤鱼一跃就跳出了农门，他将来不再是农民了，他的子子孙孙也就不是农民了，他已经跳出了苦海，他已经走在了去天堂的路上。
这就是祺鹰考大学带给枫树岭人的思考，这就是一个现实，祺鹰就是一个活生生的标本摆在那里，由此而引发的读书潮就是祺鹰效应。
祺鹰去读大学的那一天，孙圭龙也来了，他是来道喜的。
孙圭龙带来了一群大队干部，他说：“祺鹰伢子你不上大学谁上大学，要不是江青那个坏女人，你早就上大学了，你可别怪毛主席啊，毛主席还是好的，我过去说你走白专道路也是上了江青那个坏女人的当，你别计较啊！”
范铜川说：“过去的政策也是有点问题，只能推荐贫下中农子女去，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就没份，要不，祺鹰伢子早就是大学生了，早就当干部去了。”
孙运楠说：“这个株连九族的额上刻字政策也是有问题的，你在兰馨的额头上刻字就行了，怎么在祺鹰伢子的额上也刻字了？”
孙威震说：“运楠你是不是有点失悔啊，当年要是答应祺鹰伢子做你家的女婿，你家就有了个大学生女婿了，将来指不定大富大贵呢！”
孙运楠说：“这不怪别人，就是那个梅杨书记，他那时候给我下了最后通牒啊，他是书记，我只是一个兵，不听他的行吗？”
笙组说：“还是爱读书好，你们都不知道祺鹰伢子有多爱读书啊！有一次，他在我家堂屋里看了一天书没挪窝，没喝水，没吃饭，一天就把一本书看完了。我那时候就觉得这个伢子不错，只可惜他生错了人家。”
祺鹰就笑着说：“我感谢各位领导的关爱，我是在各位领导的教导下成长起来的，将来我学成了，一定会来报答家乡的。”
孙圭龙拿出了礼物，大队里买来的礼物就是一套《马克思恩格斯选集》，这套书有四本，分了两本给霄汉，另外两本就给了祺鹰。祺鹰就想，哪有这样送礼的，要么就送一套，要么就不送，哪有拆开送的道理。但是，他心里这样想，嘴巴里却不能说，这是最后一次和他们打交道了，犯不着得罪他们。
孙圭龙说：“这是我们的一点小意思啊，大队里太穷了，只好让你们二人共用一套书，想必你不会见意。其实，我们每个大队干部都没见过这套书的。”
祺鹰去湖南大学读书了。
沸腾了的枫树岭一年半载也安静不下来，奉贤教育他的几个子女说：“你们看看祺鹰伢子，他没读过一天中学，还不是考上了大学，考大学难吗，不难啊！你们都要努力，都要考上大学，将来不要做农民”
他家正在读高中的春花妹子就说：“老爷你错了，你要说考大学不难，我们大队去了几十个人参考，为什么就只有祺鹰和霄汉考取了？我们下荷塘七八百人参考，为什么只考取了二十几个，而且大多是中专生。”
奉贤说：“那为么子祺鹰伢子考取了？”
春花说：“祺鹰经常讲，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你看他这些年来哪一天不读书，哪一时不读书，知识就藏在他的肚子里，考试起来是现成的。”
奉贤说：“春花呀，你今年也十八岁了，不也是天天在学校里读书吗，你也有准备了呀，你今年也是高中毕业了，也考个大学我看看。”
春花说：“老爷，那是一定的，我不光自己要考，我还要带着几个弟弟考。”
奉贤说：“有志气，就像我当年在朝鲜战场上打仗一样。”
奉贤一说到自己当年在朝鲜战场上打仗的事，他的孩子们就肃然起敬，春花说：“老爷，你真的参加了朝鲜战争的所有战役？”
奉贤说：“是呀，这还能说假吗？”
春花说：“那你怎么没负伤啊，你看那个秀钉伯伯多好，他负了伤，每年还拿几百元的伤残津贴费，比一个劳力在队里做事还强。”
奉贤说：“女儿呀，你知道士兵的最高境界是么子吗？那就是参加了所有的打仗活动，而自己又没伤一根毫毛，我就进入了这种境界。”
春花说：“这种人多不多啊？”
奉贤说：“寥寥无几。”
春花说：“我知道了，我老爷是福大命大的一个人，我们做子女的伴老爷的福气，也会沾光的，我今年坚决考个学校，给弟弟们做个榜样。”
芪枣常常夜里从床上把自己的女儿小娥揪起来，他说：“你怎么就睏了啊，快起来做作业，快起来读书，你看看人家祺鹰，他是手不离书，眼不离书。鲤鱼跳龙门也要跳啊，不跳就不能跃过龙门。”
小娥的耳朵被芪枣揪得很痛很痛，她站在床前面继续做自己的梦，是大豌豆烧着好吃呢还是小豌豆烧着好吃，这个梦总是缠绕着她，让她不得清醒。
芪枣的老婆彭氏说：“你这么严厉做么子，小娥才几岁啊，她懂个屁。”
芪枣说：“不懂行么，我是一个睁眼瞎，你是一个睁眼瞎，老师说，我们家小娥会读书，会读书就不能浪费呀！听我的会有错吗，当年，要不是我夹着祺鹰伢子去读书，他能有今天吗？”
彭氏说：“这句现话你说了多少遍啊，我耳朵都听起茧了。就是你不夹着祺鹰去读书，他也是会去读书的，你夹不夹关系都不大。”
芪枣说：“你这个死女子要气死我啊，祺鹰伢子都感谢我，你竟然说我的功劳不大。我告诉你，我对祺鹰伢子的影响还不止这件事情，我喜欢说村言俚语，他都记下来了，记了厚厚的两个本子，你看他多有心。”
彭氏说：“好好好，你傲，将来祺鹰拿工资了，叫他分点钱给你。”
芪枣说：“死女子，臭女子，烂女子，你嚼蛆！”
枫树岭的早上真的是人声鼎沸，一百多个读书的小孩子一天亮就被大人叫起来读书，风仔亮着嗓门读：“我们是祖国的花朵，老师是辛勤的园丁。老师要我们记住毛主席的话，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风仔老娘就说：“你嚎丧啊，毛主席都走了，一个死人的话你还要记住吗?我的话你为什么一句也不记住，我叫你去扯猪草，你去了吗？”
风仔说：“老娘耶，你不知道，我们学校在开展学习祺鹰的活动，祺鹰就是喜欢读书，我们也要像他一样读一肚子书，将来考个大学。”
风仔娘说：“读书是要有坟山的，你们家有坟山吗？”
风仔说：“有坟山哪，祺鹰哥家的祖坟山是茂金山，我们家的祖坟山也是茂金山，我们的祖宗就是一个葬地。”
风仔娘说：“说祖坟山只是一个比喻，其实，读书是聪明有种，富贵有根，你老爷聪明吗，你爷爷聪明吗？”
风仔说：“啊，这样啊，那我就不知道了。”
风仔说完之后又在读：“我们是祖国的花朵，老师是辛勤的园丁。老师要我们记住毛主席的话，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风仔娘说：“你要记住我的话，快去扯猪草！”
隔壁的桑亮在读：“毛主席永远活在我们心中，毛主席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桑亮读书的时候，眼睛不看书本，而是闭着的，他要是不发声，别人还以为他在睡觉；他发声了，别人又以为他在说梦话。
桑亮把这句话读了几十遍，桑亮娘实在是听得恶心了，就对桑亮说：“一句现话读了几十遍，猪不吃，狗不嗅，死了就是死了，怎么活在我们心中，这是编的什么鬼书，你读点什么不好？”
桑亮说：“娘你不能这样说啊，毛主席死了不能说死了，要说逝世了，或者说老了，你要是说死了就是大不敬。”
桑娘说：“还不是一个意思，亏你还在读书，瞅牛屁股吧！”
梳着羊角辫子的香姑用清脆的声音在读：“滴答，滴答，下雨啦，下雨啦。麦苗说，下吧，下吧，我要长大。桃树说，下吧，下吧，我要开花。葵花子说，下吧，下吧，我要发芽。小弟弟说，下吧，下吧，我要种瓜。滴答，滴答，下雨啦，下雨啦。”
香姑的老娘说：“下雨了怎么不早说，我还没有收柴呢。”
她跑到外面一看，红红的太阳正从金嘴岭当中升起来，就说：“你这个死妹子，怎么哄你老娘，明明是个晴天，却说下雨了？”
香姑说：“我读书呢，滴答，滴答，下雨啦，下雨啦！”
一开年的时候，水芝就嫁出去了，她没有再等祺鹰，要等下去心里太没底了。如果再等四年，那个变数该有多大，祺鹰还会多认识很多女孩子，看着一个个比她强，祺鹰会甘心吗？如果等了四年，祺鹰被别人拐跑了，自己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那就是扁担无扎，两头失塌啊。
耕牛知道水芝爱的是祺鹰，但是他又很爱水芝，就问：“水芝呀，你到底是要嫁给我还是要等祺鹰啊”
水芝说：“你问这个做么子，你明明知道我爱的人是祺鹰呀！”
耕牛说：“我知道，问题是他如果不再爱你了呢？”
水芝说：“不可能，我心里有底，我们还很小的时候，交换眼神就打了死结。”
耕牛说：“你要搞清楚，爱与结婚是两回事啊，爱是理想，结婚是现实；爱是浪漫，结婚是现实，爱是虚幻，结婚是现实，你到底要过哪一种生活？”
水芝说：“我向往浪漫生活，我活在现实生活中。”
耕牛说：“我看你还是嫁给我算了，我们大队正好差一个民办教师，你过去了就补上一个缺。你放心好了，嫁给我，你会幸福的，我会好好对待你的，家里一切的一切都由你做主，你要是嫁给了祺鹰，你就得不到这个幸福的。”
水芝说：“我不甘心啊，我怎么会丢了我的鹰哥哥呢？”
耕牛说：“别再傻了，祺鹰大学毕业后，肯定是不会娶你的。”
水芝说：“那好吧，那我就嫁给你吧，但是我告诉你啊，我的心不属于你。”
耕牛说：“这没关系，只要你的人在我身边，心在不在问题不大。”
水芝说：“你就不怕我将来脚踩两只船吗？”
水芝就这样嫁过去了，去婆家学校办手续的时候，秀温去送了水芝，两个人走在路上，沐浴着温暖的春阳，你一句我一句聊了起来。
秀温说：“可惜了啊，你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水芝说：“有么子办法呢？我恨透了你们这些伪君子，有梅杨、兰姐、我老爷、还有以你为首的一班伪君子老师，当年要不是你们阻止我和祺鹰谈爱，我就会像祺鹰一样爱上读书的，去年考大学我也会去参考的，而且我也会考上的。”
秀温说：“有你这样算账的吗，你只算了你自己一厢情愿的一面啊。正因为我们阻止你和祺鹰谈爱，才促使祺鹰考上了大学。”
水芝说：“什么意思啊，你阴一句阳一句的。”
秀温说：“很明显的道理啊，我们阻止了你们谈爱，就让祺鹰有了发奋读书的动力。我们之所以阻止你们，是因为你们社会地位不对等，祺鹰很明白这个道理，于是他就发狠读书，要让读书来改变自己的社会地位。”
水芝说：“照你这么说，我们那时候要是继续谈下去，祺鹰就不会发狠读书了，他就考不上大学了？”
秀温说：“正是这个道理，所以你要感谢我们才是。”
水芝说：“谬论，荒谬透顶，我们谈爱的时候，也正是我们二人读书最多的时候，他要指导我读书，自己就先要发狠读书，你知道吗？”
秀温说：“这不得长久啊，允许你们谈下去，要不了多久，你们就会结婚生孩子的，你就是个蓬头垢面的农妇，他就是个邋遢的农民。”
水芝站住不走了，她仔细第打量着秀温，从上看到下，从下看到上，看了前面看后面，围着他打了几圈，秀温被她搞得莫名其妙，就说：“怎么啦，我身上有屎呀？你不认识我了呀？”
水芝说：“不是的，我还以为你是个算八字的。”
秀温说：“我不是给你算八字啊，我是根据事实在推论。”
水芝说：“我嫁给了耕牛，你就说我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如果我嫁给了祺鹰呢？是不是一朵蔫啦吧唧的花插在肥地上？”
秀温说：“恭喜你答对了。”
水芝说：“那我嫁给谁才是合适的啊，是不是嫁给你啊？”
秀温说：“恭喜你又答对了！”
水芝说：“我看你就是个贼，老是贼心不死。你要我嫁给你可以，有两个条件，第一个条件是先弄死你老婆，第二个条件是再弄死你四个子女。”
秀温说：“真是最毒妇人心啊，为么子要弄死我老婆呢，离婚不就是吗？为么子要弄死我四个子女呢，你又没费力，他们都管你叫老娘。”
水芝就格里格里笑起来，她说：“也是啊，那就这样吧，我让一让，你就先去离婚吧，你离婚了，我保证嫁给你。”
秀温说：“你拿么子作保证啊，要是我离婚了，你又不嫁给我，那不是害死了我。这样吧，这里有一片树林，我二人去那里把那事办了我就相信你。”
水芝笑着说：“我看还是你一个人去吧，我就去我婆家的学校办手续。”
水芝在她婆家学校办好手续后就留在那里上课，秀温一个人回到了青藜小学，秀曼看到秀温时，只见他蔫头耷脑的，就说：“你一个人来的？”
秀温只‘嗯’了一声，青藜小学一下子走了三个老师，果亮霄汉读书去了，水芝嫁人了，他们又补充了三个老师，其中，有二人是枫树岭的，他们是濂奢和臻于。秀温想要开个老师会，一是梳理整顿一下队伍，二是研究一下掀起读书潮的事情，这两个事都很重要。
秀曼把老师叫到了一起，听秀温训话。
秀温说：“今年我们的老师队伍大换血，两个读书去了，一个嫁人了，进来了三个新手，我可以肯定说，我们的队伍暂时削弱了。一个教师，最重要的品质就是要听话，要听党的话，具体来说，就是要听校长的话，因为在学校里，校长就是党的化身。只有你听话了，学校才能办得好，步调才会一致，才会团结起来显得更有力量。”
“现在不是过去了，过去是贫下中农管理学校，那就是搞鬼事。像我们大队，杨跛爹、海相、西癞子、嵩山、秀灿等等，他们都是贫下中农，他们怎么能管理学校呢？一个个都是文盲，一个个都只知道骂娘打狗。他们连老婆都管理不好，还怎么管理学校？杨跛爹的老婆煮饭老是烧糊，海相和西癞子没老婆，嵩山的老婆只会生女儿，秀灿的老婆生的儿子不开聪。管理学校需要内行才行，他要有文化，他要懂教育，还要自己会教书，要像我这样的人一样。”
“现在不是过去了，过去是开门办学，那也是搞鬼事。怎么开门办学？你把学办到山上去，像看伴牛一样，它要吃草就吃草，它要嗅骚就嗅骚，它要磨角斗架就磨角斗架。你把学办到田里去，去教孩子们怎么插秧，怎么中耕除草，怎么捉青蛙。你把学办到地里去，去教孩子们怎样栽茴，怎样起垄，怎样挖茴进窖，再看男男女女怎样在茴窖里打皮绊。这都不是事，而且是搞鬼事。办学当然是要关门办学，书要关起门来教，字要关起门来写，数要关起门来算，人要关起门来教。学生们一天二十四个小时只有六七个小时是关在教室里的，其余时间都是在教室之外的，社会上的事情他都学得会，而且还不需要你去教。”
“自从去年高考开禁后，风气就大变了，文化知识不再是可有可无了，知识分子也不再是臭老九了，他们是社会的栋梁，是社会的中坚分子。老师们都在放开手脚教书，不再怕教好了挨批判，不再怕教好了还要牵着去游行。社会上也形成了一股读书热潮，祺鹰这个典型在我们下荷塘还真是出名了，许多地方把他讲得神乎其神，说他没读过一天书，居然考上了大学；说他考大学的那天，他爷爷醒过来了，就在他的背后看着他做题，做错了就指点指点；说他们家的祖坟山有灵异出现，那个雨中先生现在是白胡子白眉毛，拄着一根烟斗站在茂金山最高处。总之，说什么的都有。”
“读书潮掀起来了是件好事，我们要因势利导将它进行到底，要把我们的青藜小学孙庄学校办成下荷塘最出色的学校，要把我们枫树岭和南山大队办成书香门第。今后，我们枫树岭，我们南山，年年都要有人考上大学，年年都要有人拱进城市里去读大学，去安家落户。我们教师就要辛苦一些，天天早晨都要到各家各户去检查早读，晚上要去各家各户检查孩子们的作业，访问家长，顺便也在家长屋里吃点宵夜，和家长联络一下感情。”
秀温臭婆娘裹脚布一样长的讲话完了后，秀曼的脸还一阵红一阵白，他的感觉就是这个秀温在明里暗里敲打他。秀温举了西癞子的例子，西癞子有癞子没老婆，这和秀曼老师的身份吻合。秀温说老师挨批判，被牵着游行，这是文化革命期间的事情，秀曼就是造反派头头，他也做过这样的事。秀曼感觉到了秀温在敲打他，但是，他不能反驳，只能领受羞辱。
秀温讲完后，没有讨论，老教师知道，没有讨论的余地，新教师知道，自己不得置喙。这样一来，秀温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这天晚上，老师们下到家里来检查作业。
彭老师最先来到秀灿的家里，秀灿家的小儿信子在读三年级。
信子说：“哥耶，八九是多少啊？”
剑泡桐说：“你真是蠢啊，八九就是八九呀，这也要问我呀。”
信子说：“你还说我蠢呀，其实是你蠢啊。八九当然是八九呀，我问的是八九是多少，你连我问的是什么都搞不清坨。”
剑泡桐说：“啊，那就是十六了，啊，不，应该是十七啊。”
信子说：“那是加法，我问的是乘法，乘法你学过吗？”
剑泡桐说：“不知道，你要去问祺鹰。”
彭老师听清了他们兄弟你一句我一句的对筋，就说：“信子呀，你连乘法九九表都不记得了，不是才学不久吗？”
信子说：“我只记得一句，其余的不记得了。”
彭老师说：“哪一句啊，说来听听，是不是一一得一呀？”
信子说：“就是最后一句，九九八十一，穷人穿破衣。”
彭老师说：“信子呀，这个乘法九九表要读熟，还要背得。你要知道，这都是前人总结出来的经验，它是有规律的。”
信子说：“么子是经验啊，么子是规律啊？”
彭老师愕然了，她知道自己失言了，一个不知道背乘法九九表的孩子如何懂得经验和规律啊，那不是对牛弹琴吗？
秀曼来到了花夜壶家，花夜壶有两个女儿都在读初中，小女儿冬香说：“姐，我在写作文，有一个字不知道用，你看看。”
大姐秋香说：“哪个字啊，你不知道查字典呀。”
冬香说：“我们家哪来的字典啊？”
秋香说：“啊，我忘记了，那你就说吧。”
冬香说：“我这句话是这样写的，‘我一跤摔在地上，把膝盖摔痛了’，我不知道是‘痛’了，还是‘疼’了。”
秋香说：“‘痛’了‘疼’了还不是一回事吗？”
冬香说：“肯定不是一回事呀，如果是一回事，怎么会有两个字。”
秋香说：“那就是‘疼’了，疼痛，疼痛，你看，‘疼’字就在前头。”
花夜壶说：“你两个死女子，秀曼老师就坐在这里，你们不知道问秀曼老师呀，放着秀才不问，两个人在那里死争。”
秀曼说：“要是问我呀，我也是一时糊涂啊，我又不是字典。”
花夜壶说：“那就去问祺鹰，啊，祺鹰伢子读大学去了，我忘记了！”
秀曼说：“秋香说的有点道理啊，‘疼’在前，就用‘疼’字。”
花夜壶说：“你这是当的鬼老师啊，完全是在估堆，就像瞎子算八字一样。还记得那年我们学习毛主席语录吗，我说愚公姓愚，智叟姓智，你说愚公就是个憨老头，智叟就是个聪明老头，两个人争得面红耳赤，后来还是祺鹰伢子解了结。”
秀曼说：“我又没说错，我说的和祺鹰说的就是一回事，只是他说得详细一点，你怎么说我是鬼老师啊，我还教不了你啊？”
花夜壶说：“呵呵，你教得了我，我也不要你教。你能教我栽田吗，你能教我办田吗，都教不了吧。你看你把自己教成么子样了，三十几的人了，还是一个屌单身，吃饭也是东一餐西一餐，和讨饭的没区别。”
秀曼说：“我总没到你家里来吃过一餐吧，总没吃过你家里的洋面吧！”
花夜壶说：“你这样光光亮亮的还来我家里吃饭，来了也是把你请到猪栏里啊，我们家猪吃得很好，不比你吃的差。”
秀曼被花夜壶气得踉跄着出了门，他想，这个花夜壶怎么这样的蛮横啊，在他子女面前，一点都不顾及我做老师的面子，还要骂人，我是哪里得罪你了？还是你疯了，就像你老婆一样？秀曼一边走一边这样想着，他又想到了秀温的鬼主意，还叫老师下来检查监督学生作业，还说有宵夜吃，有气受倒是真的。
秀温来到了秀哉的家，秀哉有两个女儿在读初中，他是来检查学生们作业情况的，秀哉看见了秀温就说：“呵呵，你来了，来了就坐，坐，坐。”
秀哉说：“你是怎么搞的啊，我家女儿有这么多的作业。”
秀温说：“我还能怎么搞，就是按书上的搞么！书上怎么布置的，我就怎么布置，坚决不走样！”
秀哉说：“书上又是怎么搞的，那个编书的人总不是死卵吧？”
秀温说：“书上怎么搞的我不知道，那个编书的是不是死卵我也不知道。”
秀哉说：“你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你这个老师是怎么搞来的？”
秀温说：“怎么搞来的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就是个老师。”
秀哉说：“死绝了人毛啊，为么子不让祺鹰伢子做老师呢？他要是做了老师，我们就全体村民签字保他不去读大学。你要是拿问题问他，他没有不知道的。”
秀温说：“你这样的认识迟了啊，你也是个党员，党内也有发言权，当初梅杨书记还活着的时候，你就应该提意见的，就应该让祺鹰来教书的。你是怎么搞的，嘴巴是不是缝针了，没长疔疮吧？”
秀哉说：“你还问我是怎么搞的，我倒是要问你是怎么搞的，你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怎么还在学校里教书呢？我在高山寺读过几年书的，那个雨中先生教《百家姓》，教《论语》，没有不知道的。我现在怀疑《百家姓》上的字，你都还有很多不认识的呢。”
秀温说：“不可能吧，百家姓，不就是一百个姓吗？”
秀哉把嘴巴一瘪说：“那好，那我就写几个你认认。”
说完之后，秀哉就在他女儿的本子上写了十六个姓，它们是‘师巩厍聂、晁勾敖融、冷訾辛阚、那简饶空’，然后说：“来来来，你来认认它们。”
秀温看了一眼说：“是有几个不认识，那个‘厍’字是不是就是‘库’字写错了啊？还有‘訾’和‘阚’字也不认识，你是不是挑难的啊？”
秀哉说：“你是怎么搞的，我要是挑难的写，只怕你一个字都不认得。来来来，你再来看看这两个字。”
秀哉在本子上又写个‘单’字和‘解’字，秀温看一眼说：“这还不简单，一个是单身公的‘单’，一个是解放军的‘解’，你这是考小学生啊！”
秀哉又把嘴巴一瘪说：“《百家姓》上，这两个字不是这样读的，第一个和‘山’字同音，第二个和‘写’字同音。”
秀温说：“你这是在搞混啊！”
秀哉说：“这怎么是搞混，这是常识，你再看看这几个字是几个姓。”
说完后，秀哉在本子上写下了‘段干百里，东郭南门’八字，秀温看了后说：“八个字当然是八个姓啦，难道它是十六个姓？”
秀哉说：“文盲，文盲，这是四个姓，他们是复姓，你没读过《东郭先生和狼》呀，那是小学课本啊。”
秀温说：“怎么搞的，我怎么不记得了。”
秀哉说：“你说怎么搞的，就是弓起搞的，一个文盲还跑去教书。”
他们二人在这里搭讪的时候，秀哉的两个女儿大毛小毛就在一边格格地笑，他们两家是邻居，大人经常在一起说笑话说惯了的。
这年夏季高考，祺金考上了中山大学，春花考上了岳阳师范，这两个枫树岭人再一次鲤鱼跳龙门，搅翻了一个小山村。
秀原一边看着医书一边对儿子蕲春说：“你要努力啊，你和祺金在初中是一个班的，他跳级考上了大学，而且是赫赫有名的中山大学，明年你就考大学了。”
蕲春说：“老爷耶，我已经很努力了，就是不知道祖坟山好不好？”
秀原说：“祖坟山怎么不好啦，我们的祖坟山都在茂金山，祺金他们好，我们就好，考不考得上大学与祖坟山没关系。”
蕲春说：“要是祖宗不保佑我呢，要是祖宗责罚于我呢？”
秀原说：“你的爷爷和祺金的爷爷就是兄弟，你们共了一个老祖，你们的老祖就是有名的炼吾先生，他会一视同仁的。”
蕲春说：“那好，那我就发奋读书吧。”
奉贤看着女儿考上了岳阳师范，心里就很高兴，他说：“我的女儿有志气，枫树岭我的女儿是第一个好女儿，她不靠爷不靠娘，就靠自己的努力。”
春花说：“我的大弟谦亮明年考大学，他也会有志气考上的。”
谦亮说：“是的，老爷你就放心，我们都会凭自己的努力去实现目标。”
奉贤说：“有志气就好，你看你们姨爷一家，现在他们都是城里人了，但是，他们是靠你姨爷的权力去的，我们没有背景，也不去找背景，就靠自己。”
春花说：“对，就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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祺鹰和霄汉去长沙城读书后，枫树岭就掀起了一股读书热潮。
为什么要读书，枫树岭没人说我们是书香门第，耕读是我们的本源。他们的目的非常明确，想要摆脱做农民的苦难，想要做一个城里人，读书考大学就是唯一的出路。在他们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光辉的榜样，这就是祺鹰伢子。这个祺鹰伢子由于长期喜爱读书，竟然鲤鱼一跃就跳出了农门，他将来不再是农民了，他的子子孙孙也就不是农民了，他已经跳出了苦海，他已经走在了去天堂的路上。
这就是祺鹰考大学带给枫树岭人的思考，这就是一个现实，祺鹰就是一个活生生的标本摆在那里，由此而引发的读书潮就是祺鹰效应。
祺鹰去读大学的那一天，孙圭龙也来了，他是来道喜的。
孙圭龙带来了一群大队干部，他说：“祺鹰伢子你不上大学谁上大学，要不是江青那个坏女人，你早就上大学了，你可别怪毛主席啊，毛主席还是好的，我过去说你走白专道路也是上了江青那个坏女人的当，你别计较啊！”
范铜川说：“过去的政策也是有点问题，只能推荐贫下中农子女去，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就没份，要不，祺鹰伢子早就是大学生了，早就当干部去了。”
孙运楠说：“这个株连九族的额上刻字政策也是有问题的，你在兰馨的额头上刻字就行了，怎么在祺鹰伢子的额上也刻字了？”
孙威震说：“运楠你是不是有点失悔啊，当年要是答应祺鹰伢子做你家的女婿，你家就有了个大学生女婿了，将来指不定大富大贵呢！”
孙运楠说：“这不怪别人，就是那个梅杨书记，他那时候给我下了最后通牒啊，他是书记，我只是一个兵，不听他的行吗？”
笙组说：“还是爱读书好，你们都不知道祺鹰伢子有多爱读书啊！有一次，他在我家堂屋里看了一天书没挪窝，没喝水，没吃饭，一天就把一本书看完了。我那时候就觉得这个伢子不错，只可惜他生错了人家。”
祺鹰就笑着说：“我感谢各位领导的关爱，我是在各位领导的教导下成长起来的，将来我学成了，一定会来报答家乡的。”
孙圭龙拿出了礼物，大队里买来的礼物就是一套《马克思恩格斯选集》，这套书有四本，分了两本给霄汉，另外两本就给了祺鹰。祺鹰就想，哪有这样送礼的，要么就送一套，要么就不送，哪有拆开送的道理。但是，他心里这样想，嘴巴里却不能说，这是最后一次和他们打交道了，犯不着得罪他们。
孙圭龙说：“这是我们的一点小意思啊，大队里太穷了，只好让你们二人共用一套书，想必你不会见意。其实，我们每个大队干部都没见过这套书的。”
祺鹰去湖南大学读书了。
沸腾了的枫树岭一年半载也安静不下来，奉贤教育他的几个子女说：“你们看看祺鹰伢子，他没读过一天中学，还不是考上了大学，考大学难吗，不难啊！你们都要努力，都要考上大学，将来不要做农民”
他家正在读高中的春花妹子就说：“老爷你错了，你要说考大学不难，我们大队去了几十个人参考，为什么就只有祺鹰和霄汉考取了？我们下荷塘七八百人参考，为什么只考取了二十几个，而且大多是中专生。”
奉贤说：“那为么子祺鹰伢子考取了？”
春花说：“祺鹰经常讲，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你看他这些年来哪一天不读书，哪一时不读书，知识就藏在他的肚子里，考试起来是现成的。”
奉贤说：“春花呀，你今年也十八岁了，不也是天天在学校里读书吗，你也有准备了呀，你今年也是高中毕业了，也考个大学我看看。”
春花说：“老爷，那是一定的，我不光自己要考，我还要带着几个弟弟考。”
奉贤说：“有志气，就像我当年在朝鲜战场上打仗一样。”
奉贤一说到自己当年在朝鲜战场上打仗的事，他的孩子们就肃然起敬，春花说：“老爷，你真的参加了朝鲜战争的所有战役？”
奉贤说：“是呀，这还能说假吗？”
春花说：“那你怎么没负伤啊，你看那个秀钉伯伯多好，他负了伤，每年还拿几百元的伤残津贴费，比一个劳力在队里做事还强。”
奉贤说：“女儿呀，你知道士兵的最高境界是么子吗？那就是参加了所有的打仗活动，而自己又没伤一根毫毛，我就进入了这种境界。”
春花说：“这种人多不多啊？”
奉贤说：“寥寥无几。”
春花说：“我知道了，我老爷是福大命大的一个人，我们做子女的伴老爷的福气，也会沾光的，我今年坚决考个学校，给弟弟们做个榜样。”
芪枣常常夜里从床上把自己的女儿小娥揪起来，他说：“你怎么就睏了啊，快起来做作业，快起来读书，你看看人家祺鹰，他是手不离书，眼不离书。鲤鱼跳龙门也要跳啊，不跳就不能跃过龙门。”
小娥的耳朵被芪枣揪得很痛很痛，她站在床前面继续做自己的梦，是大豌豆烧着好吃呢还是小豌豆烧着好吃，这个梦总是缠绕着她，让她不得清醒。
芪枣的老婆彭氏说：“你这么严厉做么子，小娥才几岁啊，她懂个屁。”
芪枣说：“不懂行么，我是一个睁眼瞎，你是一个睁眼瞎，老师说，我们家小娥会读书，会读书就不能浪费呀！听我的会有错吗，当年，要不是我夹着祺鹰伢子去读书，他能有今天吗？”
彭氏说：“这句现话你说了多少遍啊，我耳朵都听起茧了。就是你不夹着祺鹰去读书，他也是会去读书的，你夹不夹关系都不大。”
芪枣说：“你这个死女子要气死我啊，祺鹰伢子都感谢我，你竟然说我的功劳不大。我告诉你，我对祺鹰伢子的影响还不止这件事情，我喜欢说村言俚语，他都记下来了，记了厚厚的两个本子，你看他多有心。”
彭氏说：“好好好，你傲，将来祺鹰拿工资了，叫他分点钱给你。”
芪枣说：“死女子，臭女子，烂女子，你嚼蛆！”
枫树岭的早上真的是人声鼎沸，一百多个读书的小孩子一天亮就被大人叫起来读书，风仔亮着嗓门读：“我们是祖国的花朵，老师是辛勤的园丁。老师要我们记住毛主席的话，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风仔老娘就说：“你嚎丧啊，毛主席都走了，一个死人的话你还要记住吗?我的话你为什么一句也不记住，我叫你去扯猪草，你去了吗？”
风仔说：“老娘耶，你不知道，我们学校在开展学习祺鹰的活动，祺鹰就是喜欢读书，我们也要像他一样读一肚子书，将来考个大学。”
风仔娘说：“读书是要有坟山的，你们家有坟山吗？”
风仔说：“有坟山哪，祺鹰哥家的祖坟山是茂金山，我们家的祖坟山也是茂金山，我们的祖宗就是一个葬地。”
风仔娘说：“说祖坟山只是一个比喻，其实，读书是聪明有种，富贵有根，你老爷聪明吗，你爷爷聪明吗？”
风仔说：“啊，这样啊，那我就不知道了。”
风仔说完之后又在读：“我们是祖国的花朵，老师是辛勤的园丁。老师要我们记住毛主席的话，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风仔娘说：“你要记住我的话，快去扯猪草！”
隔壁的桑亮在读：“毛主席永远活在我们心中，毛主席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桑亮读书的时候，眼睛不看书本，而是闭着的，他要是不发声，别人还以为他在睡觉；他发声了，别人又以为他在说梦话。
桑亮把这句话读了几十遍，桑亮娘实在是听得恶心了，就对桑亮说：“一句现话读了几十遍，猪不吃，狗不嗅，死了就是死了，怎么活在我们心中，这是编的什么鬼书，你读点什么不好？”
桑亮说：“娘你不能这样说啊，毛主席死了不能说死了，要说逝世了，或者说老了，你要是说死了就是大不敬。”
桑娘说：“还不是一个意思，亏你还在读书，瞅牛屁股吧！”
梳着羊角辫子的香姑用清脆的声音在读：“滴答，滴答，下雨啦，下雨啦。麦苗说，下吧，下吧，我要长大。桃树说，下吧，下吧，我要开花。葵花子说，下吧，下吧，我要发芽。小弟弟说，下吧，下吧，我要种瓜。滴答，滴答，下雨啦，下雨啦。”
香姑的老娘说：“下雨了怎么不早说，我还没有收柴呢。”
她跑到外面一看，红红的太阳正从金嘴岭当中升起来，就说：“你这个死妹子，怎么哄你老娘，明明是个晴天，却说下雨了？”
香姑说：“我读书呢，滴答，滴答，下雨啦，下雨啦！”
一开年的时候，水芝就嫁出去了，她没有再等祺鹰，要等下去心里太没底了。如果再等四年，那个变数该有多大，祺鹰还会多认识很多女孩子，看着一个个比她强，祺鹰会甘心吗？如果等了四年，祺鹰被别人拐跑了，自己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那就是扁担无扎，两头失塌啊。
耕牛知道水芝爱的是祺鹰，但是他又很爱水芝，就问：“水芝呀，你到底是要嫁给我还是要等祺鹰啊”
水芝说：“你问这个做么子，你明明知道我爱的人是祺鹰呀！”
耕牛说：“我知道，问题是他如果不再爱你了呢？”
水芝说：“不可能，我心里有底，我们还很小的时候，交换眼神就打了死结。”
耕牛说：“你要搞清楚，爱与结婚是两回事啊，爱是理想，结婚是现实；爱是浪漫，结婚是现实，爱是虚幻，结婚是现实，你到底要过哪一种生活？”
水芝说：“我向往浪漫生活，我活在现实生活中。”
耕牛说：“我看你还是嫁给我算了，我们大队正好差一个民办教师，你过去了就补上一个缺。你放心好了，嫁给我，你会幸福的，我会好好对待你的，家里一切的一切都由你做主，你要是嫁给了祺鹰，你就得不到这个幸福的。”
水芝说：“我不甘心啊，我怎么会丢了我的鹰哥哥呢？”
耕牛说：“别再傻了，祺鹰大学毕业后，肯定是不会娶你的。”
水芝说：“那好吧，那我就嫁给你吧，但是我告诉你啊，我的心不属于你。”
耕牛说：“这没关系，只要你的人在我身边，心在不在问题不大。”
水芝说：“你就不怕我将来脚踩两只船吗？”
水芝就这样嫁过去了，去婆家学校办手续的时候，秀温去送了水芝，两个人走在路上，沐浴着温暖的春阳，你一句我一句聊了起来。
秀温说：“可惜了啊，你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水芝说：“有么子办法呢？我恨透了你们这些伪君子，有梅杨、兰姐、我老爷、还有以你为首的一班伪君子老师，当年要不是你们阻止我和祺鹰谈爱，我就会像祺鹰一样爱上读书的，去年考大学我也会去参考的，而且我也会考上的。”
秀温说：“有你这样算账的吗，你只算了你自己一厢情愿的一面啊。正因为我们阻止你和祺鹰谈爱，才促使祺鹰考上了大学。”
水芝说：“什么意思啊，你阴一句阳一句的。”
秀温说：“很明显的道理啊，我们阻止了你们谈爱，就让祺鹰有了发奋读书的动力。我们之所以阻止你们，是因为你们社会地位不对等，祺鹰很明白这个道理，于是他就发狠读书，要让读书来改变自己的社会地位。”
水芝说：“照你这么说，我们那时候要是继续谈下去，祺鹰就不会发狠读书了，他就考不上大学了？”
秀温说：“正是这个道理，所以你要感谢我们才是。”
水芝说：“谬论，荒谬透顶，我们谈爱的时候，也正是我们二人读书最多的时候，他要指导我读书，自己就先要发狠读书，你知道吗？”
秀温说：“这不得长久啊，允许你们谈下去，要不了多久，你们就会结婚生孩子的，你就是个蓬头垢面的农妇，他就是个邋遢的农民。”
水芝站住不走了，她仔细第打量着秀温，从上看到下，从下看到上，看了前面看后面，围着他打了几圈，秀温被她搞得莫名其妙，就说：“怎么啦，我身上有屎呀？你不认识我了呀？”
水芝说：“不是的，我还以为你是个算八字的。”
秀温说：“我不是给你算八字啊，我是根据事实在推论。”
水芝说：“我嫁给了耕牛，你就说我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如果我嫁给了祺鹰呢？是不是一朵蔫啦吧唧的花插在肥地上？”
秀温说：“恭喜你答对了。”
水芝说：“那我嫁给谁才是合适的啊，是不是嫁给你啊？”
秀温说：“恭喜你又答对了！”
水芝说：“我看你就是个贼，老是贼心不死。你要我嫁给你可以，有两个条件，第一个条件是先弄死你老婆，第二个条件是再弄死你四个子女。”
秀温说：“真是最毒妇人心啊，为么子要弄死我老婆呢，离婚不就是吗？为么子要弄死我四个子女呢，你又没费力，他们都管你叫老娘。”
水芝就格里格里笑起来，她说：“也是啊，那就这样吧，我让一让，你就先去离婚吧，你离婚了，我保证嫁给你。”
秀温说：“你拿么子作保证啊，要是我离婚了，你又不嫁给我，那不是害死了我。这样吧，这里有一片树林，我二人去那里把那事办了我就相信你。”
水芝笑着说：“我看还是你一个人去吧，我就去我婆家的学校办手续。”
水芝在她婆家学校办好手续后就留在那里上课，秀温一个人回到了青藜小学，秀曼看到秀温时，只见他蔫头耷脑的，就说：“你一个人来的？”
秀温只‘嗯’了一声，青藜小学一下子走了三个老师，果亮霄汉读书去了，水芝嫁人了，他们又补充了三个老师，其中，有二人是枫树岭的，他们是濂奢和臻于。秀温想要开个老师会，一是梳理整顿一下队伍，二是研究一下掀起读书潮的事情，这两个事都很重要。
秀曼把老师叫到了一起，听秀温训话。
秀温说：“今年我们的老师队伍大换血，两个读书去了，一个嫁人了，进来了三个新手，我可以肯定说，我们的队伍暂时削弱了。一个教师，最重要的品质就是要听话，要听党的话，具体来说，就是要听校长的话，因为在学校里，校长就是党的化身。只有你听话了，学校才能办得好，步调才会一致，才会团结起来显得更有力量。”
“现在不是过去了，过去是贫下中农管理学校，那就是搞鬼事。像我们大队，杨跛爹、海相、西癞子、嵩山、秀灿等等，他们都是贫下中农，他们怎么能管理学校呢？一个个都是文盲，一个个都只知道骂娘打狗。他们连老婆都管理不好，还怎么管理学校？杨跛爹的老婆煮饭老是烧糊，海相和西癞子没老婆，嵩山的老婆只会生女儿，秀灿的老婆生的儿子不开聪。管理学校需要内行才行，他要有文化，他要懂教育，还要自己会教书，要像我这样的人一样。”
“现在不是过去了，过去是开门办学，那也是搞鬼事。怎么开门办学？你把学办到山上去，像看伴牛一样，它要吃草就吃草，它要嗅骚就嗅骚，它要磨角斗架就磨角斗架。你把学办到田里去，去教孩子们怎么插秧，怎么中耕除草，怎么捉青蛙。你把学办到地里去，去教孩子们怎样栽茴，怎样起垄，怎样挖茴进窖，再看男男女女怎样在茴窖里打皮绊。这都不是事，而且是搞鬼事。办学当然是要关门办学，书要关起门来教，字要关起门来写，数要关起门来算，人要关起门来教。学生们一天二十四个小时只有六七个小时是关在教室里的，其余时间都是在教室之外的，社会上的事情他都学得会，而且还不需要你去教。”
“自从去年高考开禁后，风气就大变了，文化知识不再是可有可无了，知识分子也不再是臭老九了，他们是社会的栋梁，是社会的中坚分子。老师们都在放开手脚教书，不再怕教好了挨批判，不再怕教好了还要牵着去游行。社会上也形成了一股读书热潮，祺鹰这个典型在我们下荷塘还真是出名了，许多地方把他讲得神乎其神，说他没读过一天书，居然考上了大学；说他考大学的那天，他爷爷醒过来了，就在他的背后看着他做题，做错了就指点指点；说他们家的祖坟山有灵异出现，那个雨中先生现在是白胡子白眉毛，拄着一根烟斗站在茂金山最高处。总之，说什么的都有。”
“读书潮掀起来了是件好事，我们要因势利导将它进行到底，要把我们的青藜小学孙庄学校办成下荷塘最出色的学校，要把我们枫树岭和南山大队办成书香门第。今后，我们枫树岭，我们南山，年年都要有人考上大学，年年都要有人拱进城市里去读大学，去安家落户。我们教师就要辛苦一些，天天早晨都要到各家各户去检查早读，晚上要去各家各户检查孩子们的作业，访问家长，顺便也在家长屋里吃点宵夜，和家长联络一下感情。”
秀温臭婆娘裹脚布一样长的讲话完了后，秀曼的脸还一阵红一阵白，他的感觉就是这个秀温在明里暗里敲打他。秀温举了西癞子的例子，西癞子有癞子没老婆，这和秀曼老师的身份吻合。秀温说老师挨批判，被牵着游行，这是文化革命期间的事情，秀曼就是造反派头头，他也做过这样的事。秀曼感觉到了秀温在敲打他，但是，他不能反驳，只能领受羞辱。
秀温讲完后，没有讨论，老教师知道，没有讨论的余地，新教师知道，自己不得置喙。这样一来，秀温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这天晚上，老师们下到家里来检查作业。
彭老师最先来到秀灿的家里，秀灿家的小儿信子在读三年级。
信子说：“哥耶，八九是多少啊？”
剑泡桐说：“你真是蠢啊，八九就是八九呀，这也要问我呀。”
信子说：“你还说我蠢呀，其实是你蠢啊。八九当然是八九呀，我问的是八九是多少，你连我问的是什么都搞不清坨。”
剑泡桐说：“啊，那就是十六了，啊，不，应该是十七啊。”
信子说：“那是加法，我问的是乘法，乘法你学过吗？”
剑泡桐说：“不知道，你要去问祺鹰。”
彭老师听清了他们兄弟你一句我一句的对筋，就说：“信子呀，你连乘法九九表都不记得了，不是才学不久吗？”
信子说：“我只记得一句，其余的不记得了。”
彭老师说：“哪一句啊，说来听听，是不是一一得一呀？”
信子说：“就是最后一句，九九八十一，穷人穿破衣。”
彭老师说：“信子呀，这个乘法九九表要读熟，还要背得。你要知道，这都是前人总结出来的经验，它是有规律的。”
信子说：“么子是经验啊，么子是规律啊？”
彭老师愕然了，她知道自己失言了，一个不知道背乘法九九表的孩子如何懂得经验和规律啊，那不是对牛弹琴吗？
秀曼来到了花夜壶家，花夜壶有两个女儿都在读初中，小女儿冬香说：“姐，我在写作文，有一个字不知道用，你看看。”
大姐秋香说：“哪个字啊，你不知道查字典呀。”
冬香说：“我们家哪来的字典啊？”
秋香说：“啊，我忘记了，那你就说吧。”
冬香说：“我这句话是这样写的，‘我一跤摔在地上，把膝盖摔痛了’，我不知道是‘痛’了，还是‘疼’了。”
秋香说：“‘痛’了‘疼’了还不是一回事吗？”
冬香说：“肯定不是一回事呀，如果是一回事，怎么会有两个字。”
秋香说：“那就是‘疼’了，疼痛，疼痛，你看，‘疼’字就在前头。”
花夜壶说：“你两个死女子，秀曼老师就坐在这里，你们不知道问秀曼老师呀，放着秀才不问，两个人在那里死争。”
秀曼说：“要是问我呀，我也是一时糊涂啊，我又不是字典。”
花夜壶说：“那就去问祺鹰，啊，祺鹰伢子读大学去了，我忘记了！”
秀曼说：“秋香说的有点道理啊，‘疼’在前，就用‘疼’字。”
花夜壶说：“你这是当的鬼老师啊，完全是在估堆，就像瞎子算八字一样。还记得那年我们学习毛主席语录吗，我说愚公姓愚，智叟姓智，你说愚公就是个憨老头，智叟就是个聪明老头，两个人争得面红耳赤，后来还是祺鹰伢子解了结。”
秀曼说：“我又没说错，我说的和祺鹰说的就是一回事，只是他说得详细一点，你怎么说我是鬼老师啊，我还教不了你啊？”
花夜壶说：“呵呵，你教得了我，我也不要你教。你能教我栽田吗，你能教我办田吗，都教不了吧。你看你把自己教成么子样了，三十几的人了，还是一个屌单身，吃饭也是东一餐西一餐，和讨饭的没区别。”
秀曼说：“我总没到你家里来吃过一餐吧，总没吃过你家里的洋面吧！”
花夜壶说：“你这样光光亮亮的还来我家里吃饭，来了也是把你请到猪栏里啊，我们家猪吃得很好，不比你吃的差。”
秀曼被花夜壶气得踉跄着出了门，他想，这个花夜壶怎么这样的蛮横啊，在他子女面前，一点都不顾及我做老师的面子，还要骂人，我是哪里得罪你了？还是你疯了，就像你老婆一样？秀曼一边走一边这样想着，他又想到了秀温的鬼主意，还叫老师下来检查监督学生作业，还说有宵夜吃，有气受倒是真的。
秀温来到了秀哉的家，秀哉有两个女儿在读初中，他是来检查学生们作业情况的，秀哉看见了秀温就说：“呵呵，你来了，来了就坐，坐，坐。”
秀哉说：“你是怎么搞的啊，我家女儿有这么多的作业。”
秀温说：“我还能怎么搞，就是按书上的搞么！书上怎么布置的，我就怎么布置，坚决不走样！”
秀哉说：“书上又是怎么搞的，那个编书的人总不是死卵吧？”
秀温说：“书上怎么搞的我不知道，那个编书的是不是死卵我也不知道。”
秀哉说：“你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你这个老师是怎么搞来的？”
秀温说：“怎么搞来的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就是个老师。”
秀哉说：“死绝了人毛啊，为么子不让祺鹰伢子做老师呢？他要是做了老师，我们就全体村民签字保他不去读大学。你要是拿问题问他，他没有不知道的。”
秀温说：“你这样的认识迟了啊，你也是个党员，党内也有发言权，当初梅杨书记还活着的时候，你就应该提意见的，就应该让祺鹰来教书的。你是怎么搞的，嘴巴是不是缝针了，没长疔疮吧？”
秀哉说：“你还问我是怎么搞的，我倒是要问你是怎么搞的，你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怎么还在学校里教书呢？我在高山寺读过几年书的，那个雨中先生教《百家姓》，教《论语》，没有不知道的。我现在怀疑《百家姓》上的字，你都还有很多不认识的呢。”
秀温说：“不可能吧，百家姓，不就是一百个姓吗？”
秀哉把嘴巴一瘪说：“那好，那我就写几个你认认。”
说完之后，秀哉就在他女儿的本子上写了十六个姓，它们是‘师巩厍聂、晁勾敖融、冷訾辛阚、那简饶空’，然后说：“来来来，你来认认它们。”
秀温看了一眼说：“是有几个不认识，那个‘厍’字是不是就是‘库’字写错了啊？还有‘訾’和‘阚’字也不认识，你是不是挑难的啊？”
秀哉说：“你是怎么搞的，我要是挑难的写，只怕你一个字都不认得。来来来，你再来看看这两个字。”
秀哉在本子上又写个‘单’字和‘解’字，秀温看一眼说：“这还不简单，一个是单身公的‘单’，一个是解放军的‘解’，你这是考小学生啊！”
秀哉又把嘴巴一瘪说：“《百家姓》上，这两个字不是这样读的，第一个和‘山’字同音，第二个和‘写’字同音。”
秀温说：“你这是在搞混啊！”
秀哉说：“这怎么是搞混，这是常识，你再看看这几个字是几个姓。”
说完后，秀哉在本子上写下了‘段干百里，东郭南门’八字，秀温看了后说：“八个字当然是八个姓啦，难道它是十六个姓？”
秀哉说：“文盲，文盲，这是四个姓，他们是复姓，你没读过《东郭先生和狼》呀，那是小学课本啊。”
秀温说：“怎么搞的，我怎么不记得了。”
秀哉说：“你说怎么搞的，就是弓起搞的，一个文盲还跑去教书。”
他们二人在这里搭讪的时候，秀哉的两个女儿大毛小毛就在一边格格地笑，他们两家是邻居，大人经常在一起说笑话说惯了的。
这年夏季高考，祺金考上了中山大学，春花考上了岳阳师范，这两个枫树岭人再一次鲤鱼跳龙门，搅翻了一个小山村。
秀原一边看着医书一边对儿子蕲春说：“你要努力啊，你和祺金在初中是一个班的，他跳级考上了大学，而且是赫赫有名的中山大学，明年你就考大学了。”
蕲春说：“老爷耶，我已经很努力了，就是不知道祖坟山好不好？”
秀原说：“祖坟山怎么不好啦，我们的祖坟山都在茂金山，祺金他们好，我们就好，考不考得上大学与祖坟山没关系。”
蕲春说：“要是祖宗不保佑我呢，要是祖宗责罚于我呢？”
秀原说：“你的爷爷和祺金的爷爷就是兄弟，你们共了一个老祖，你们的老祖就是有名的炼吾先生，他会一视同仁的。”
蕲春说：“那好，那我就发奋读书吧。”
奉贤看着女儿考上了岳阳师范，心里就很高兴，他说：“我的女儿有志气，枫树岭我的女儿是第一个好女儿，她不靠爷不靠娘，就靠自己的努力。”
春花说：“我的大弟谦亮明年考大学，他也会有志气考上的。”
谦亮说：“是的，老爷你就放心，我们都会凭自己的努力去实现目标。”
奉贤说：“有志气就好，你看你们姨爷一家，现在他们都是城里人了，但是，他们是靠你姨爷的权力去的，我们没有背景，也不去找背景，就靠自己。”
春花说：“对，就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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