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风暴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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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读书 www.kudushu.org)    第五十六章风暴来了

    雨中死后没几天,文革的风暴就刮起来了。

    北京是风暴的中心,那时候,刮的就是批判邓拓吴晗廖沫沙三家村黑店。当这股风暴刮到下荷塘的时候,首先就在秀水完小旋转了一个时期。这种情况在全国都相似,北京是从大中学校开始的,各地也是从学校开始的。

    汤新兵早年就从秀水完小毕业出去了,这时候正在县一中读高中,他在北京受到伟大领袖接见后,就响应伟大领袖的号召来到了母校,发起了母校的文革运动。汤新兵不止一个人回来,他带来了一帮子兵,都是他的学弟学妹。他们一回来就避开学校领导,撺掇着几个青年教师将几百个学生齐集在秀水完小的礼堂开会。汤新兵的手上戴了一个红卫兵的袖标套,他双手叉腰站在礼堂的讲台上给学生们讲话说:“大家知道现在全国是一个么样子的形势吗?现在全国的形势是有一小撮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家伙们在猖狂地进攻我们的无产阶级,进攻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进攻我们的共产党。这些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反革命分子有的已经混进了我们的党内,有的已经混进了政府里,有的已经混进了我们的军队里,在我们的教育界,在我们的学校,更是充斥着大量的牛鬼蛇神,他们把持着学校的领导权,把资产阶级的一套教给我们学生,用封建主义的思想毒害我们的学生。”

    “邓拓吴晗廖沫沙就是这些反革命分子的急先锋,他们在北京开黑店,利用自己的显著地位,利用杂志报纸,疯狂地进攻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和伟大的共产党。他们写了很多杂文,结集为《燕山夜话》,他们说大跃进是伟大的狂想,是空想,说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在吹牛皮说大话,说他害了疯癫病,要猛击一掌才能明白过来,说我们的社会主义事业是一个鸡蛋的家当。总之,他们恶毒得很,他们极端仇视我们的毛主席和共产党,仇视我们的社会主义事业,我们要坚决把他们拉下马,批倒批臭他们,再踏上一只脚,叫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现在,北京各大中学校的学生已经行动起来了,全国各地大中学校也已经行动起来了,他们纷纷组织红卫兵队伍,开赴到斗争的最前线,高举起批判的旗帜,斗倒党内的走资派,批倒学校的学术权威,搞臭学校的祖师爷。我们秀水完小虽然是小学,也应该走到斗争的前线去,也应该组织红卫兵队伍,也应该批判资产阶级学术权威,要把我们的老师批倒批臭。

    汤新兵的一席话就把秀水完小的文革运动煽起来了,那些十五六岁大一点的学生都喜不自胜,学校和课堂再不是教师为主了,而是学生为主了,就是说,他们想如何就能如何了,王佳轩和宋意愿就开始组织红卫兵队伍,找老师的茬了。

    祺鹰在十九班读书,他是班里最小的学生,闹红卫兵的时候,他懵懵懂懂的一点也不懂。有一天,一个叫燕子的高一级的女生来到了他班上,她指着黑板上方的一溜字说:“你们知道这是谁写的吗?这就是杨汉儒老师写的,这个老师的家里是一个富农成分,他在处心积虑地反党反社会主义,你们看他写的这几个字‘为革命而学习’,这个‘革’就有文章,你们看出来了吗?”

    燕子说到这里就卖了一个关子,她停下来不说了,教室里一片沉闷,大家看不出有么子问题,‘革’字就是‘革’字,能有么子文章?祺鹰歪着脑壳看了半天,也是看不出名堂来。

    燕子说:“大家不知道吧,还是我来说吧!这个‘革’字上面是个‘廿’字头,下面的一横原本是左右不出头的,杨汉儒却把它写成了左右都出头,这样一来,‘廿’字头就成了‘共’字头,‘革’最下面的一横原本就是一直笔,他写的时候却在中间往上拱了一家伙,这一拱就拱成了‘共’字下的两点了,所以,这个‘革’字就成了‘革中共的命’了,你们看他毒不毒耶!”

    燕子的这个解释比起汤新兵的煽动还要来事一些,教室里立即就群情沸腾,这还了得,你一个老师不好好教书,却还要革中共的命,你这是不要命了吗?祺鹰的情绪也被煽动起来了,觉得这个杨老师确实有问题。燕子继续说:“杨汉儒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是资产阶级的学术权威,我们要打倒他。今天上午,我们学校各个班级都有人去揭露杨汉儒的罪行,他现在请假在家里做事,中午就会回到学校来的,我们吃了午饭后就在西边的坡地上等这个家伙来学校接受批判。”

    秀水完小的学生果然在午饭后就集中到了学校西侧的坡地上方,他们在树荫下等着那个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杨老师。秋阳火辣辣的,中午的太阳投射在地上,把坡地烤得像个蒸笼样。等了一会儿,果然就看见杨汉儒老师来了,他从铁路路基上跨上了坡地,又从坡地最低处往上走来,看见了几百个学生站在树荫下迎接他,他就笑咪咪的,以为自己是很受欢迎的老师,谁知等他走到了半坡上,就听见了燕子带着学生们喊的口号“打倒杨汉儒”“打倒反动老师杨汉儒。”

    杨汉儒老师还是嘿嘿地笑着,三面看着那些形态各异的学生们,他站在那里笑着问:“我做了么子啊,要打倒我?”

    燕子说:“每个教室前面你都写了‘为革命而学习’,你把‘革’字写成了‘革中共的命’,你说说看,你反动不反动!”

    杨汉儒老师更是大笑不止了,他说:“孩子们,这是你们不懂书法的缘故啊,毛笔字就该这样写。这我不怪你们,不知者无罪。”

    王佳轩说:“你这个反动的学术权威还要狡辩,还要嘲笑我们的无知,我们要把你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你永世不得翻身!”

    杨汉儒老师笑咪咪继续往前走,燕子就带着学生们尾随着他走进了学校礼堂,走进了晒池,围在他的办公室外面。

    秀水完小的文革运动在热热闹闹地开展着,标志之一就是写大字报。有一天,彭校长找祺鹰有事情,祺鹰跟着彭校长来到他的住所,彭校长夫妻住在礼堂舞台一侧的一只小房子里。祺鹰只见礼堂里的墙壁上满是大字报,舞台的地面上也全是,彭校长房子的墙壁上、蚊帐上、被絮上也全是。

    彭校长笑着对祺鹰说:“对不起啊,没地方坐了,这是学生伢子送给我的礼物,我不能不接受。”

    祺鹰说:“彭校长晚上怎么睡觉啊,总不能睡在大字报上吧?”

    彭校长说:“总会有办法的,总不会不叫人睡觉的。”

    祺鹰就站着听彭校长说话,其实,彭校长只是把他叫来叮嘱他,要好好读书,不要被运动蒙蔽了双眼,运动都是这样的,无非就是一阵风,吹过了就过去了,一个人最终还是要读书的。

    祺鹰并不完全听得懂彭校长的话,晚上在家里就对他老爷说:“我能不能给我们的刘老师写一张大字报?”

    兰馨说:“写你刘老师么子事情?”

    祺鹰说:“按照王佳轩燕子他们的说法,刘老师有一次讲历史课,好像是讲了反动的东西,他说中国不是共产党缔造的。”

    兰馨说:“这没说错呀,中国已经有很长的历史了,几千年了,共产党才是几十年的事。要说共产党缔造了新中国还是有一点道理,但是这个新中国也是有说法的,谁是新中国?如果把一九一一年的辛亥革命创造的中国叫做新中国,那这个新中国就是国民党缔造的。”

    祺鹰说:“老爷你这个观点比刘老师的还要反动啊。”

    兰馨厉声说:“你不能这样说老爷的,更不能写刘老师的大字报,师道尊严的道理自古皆然,不能在你们一代手上就毁了。”

    祺鹰说:“今天彭校长叫我去他家里谈话了,他家里到处堆着大字报,我们是站着说话的。”

    兰馨就感觉到了好奇,他说:“彭校长叫你去谈话,你有么子特别的地方吗?”

    祺鹰说:“我的作文经常贴在校刊上,彭校长经常看我的作文。”

    兰馨说:“啊,这样啊,难怪你爷爷说你会读书的。彭校长对你说么子了?”

    祺鹰说:“他就是叫我要认真读书,不要为运动蒙蔽了双眼,去跟着瞎胡闹。”

    “这就对了,这就是一个好校长,”兰馨激动起来,他一只手摸着自己的胡子,一只手摸着祺鹰的脑壳说,“什么时候都要认真读书,读好了书是一世年的事情,彭校长的话你不能忘记。”

    秀水完小的文革运动已经影响到了下荷塘广大的农村,农村里那些冒尖一点的青年开始动了起来,他们也写起了大字报。秀曼在南山大队摇身一变就成为了造反派的头子,跟在他屁股后面的还有秀舜和杨世团。秀曼是一条不大不小的鱼,秀舜和杨世团就是两只小虾米。秀曼说写谁的大字报,秀舜和杨世团就跟着写谁的大字报。给梅杨写的大字报已经贴满了枫树岭洞门的内墙外墙了,梅杨看了就笑着说:“这是在批评我啊,只有我批评别人的,谁见过别人批评我的?这文革运动不是搞反了吗,还有没有尊卑啊!”

    梅杨对于秀曼他们贴他的大字报很是不服气,在接下来的破四旧运动中,他却走在了前头,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积极一面。

    有一天下雨,又正好是星期天不读书,枫树岭的各个堂屋就热闹起来了。梅杨站在正堂屋中央,双手叉着腰说:“秀曼伢子呀,你把你的造反派都叫来,我今天要带着你们去拆家神烧菩萨。”

    秀舜说:“你这个梅杨怎么说话啊,你已经没权了,靠边站了,还在瞎指挥么子?再说,秀曼的名号是你叫的吗,你要叫他主任,最少最少也要叫他秀曼老师才对,你这个走资派再要这样不恭敬就会罪加一等的。”

    梅杨就笑着说:“秀舜伢子你还嫩了一点,我做走资派的最初时候,你的卵子还在地上拖泥,你说我靠边站了就靠边站了?在中国,共产党就是一切,你是共产党员吗,秀曼是共产党员吗?都不是的吧!你们不是我却是,现在你们贴我的大字报批评我,将来还是我说了算,信不信由你。”

    秀舜在梅杨的说辞下败下阵来,秀曼就叫他别着急,把造反派分成了几个小组,每个小头目带一组去毁家神烧菩萨。梅杨也带了一组,他的任务就是去炼堂毁掉那里的家神和菩萨。

    梅杨得意洋洋地对秀舜说:“你知道为么子派我去炼堂吗?因为那里是一块硬骨头,家神修的最好,菩萨最为完备。”

    梅杨带着一群人走了,秀曼的长兄秀歆也在这里边。梅杨就说:“你听说过你家老爷的事情吗,大革命那一年,你家老爷也带着一群人去砸家神烧菩萨,都被一群妇女打跑了,现在我们也是去砸家神烧菩萨,谁还敢阻拦?这过程长啊,整整四十年了,两代人啊!”

    秀歆说:“过去怎么和如今比,过去不是共产党天下,谁怕你一个长工?”

    说话间,一行人就来到了炼堂,梅杨叉腰站在上堂屋中央,看着那块写有“福绵鸳座”的匾额就说:“这块匾额雄视枫树岭整整四十年了,树这块匾额的时候我还没出生,黄老夫人死的那年才有了我,我一看到这块匾额,就想到了那个我不曾谋面的黄老夫人,也就浑身不自在,就想毁了这块匾额。过去是没机会啊,土改没机会,合作化没机会,只有今天才有机会,这个机会就是破四旧立四新,看谁敢阻拦我破四旧!”

    梅杨说话的时候,惠民和兰馨已经开门站出来了,祺贞一家原本就在堂屋内,祺鹰兄弟、维果兄弟都已经站在堂屋内了,梅杨跳了起来,他指着惠民和兰馨说:“你们敢阻拦我吗,我今天就要拆了你们家的匾额,毁了你们的家神,烧了你们的菩萨,你们要是敢阻拦我,就给你们加上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罪抓起来。”

    惠民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他退回去了,关上了房门。

    兰馨笑着说:“你拆,你毁,你烧,我们不说么子。”

    祺鹰说:“你们家堂屋内也有家神也有菩萨,毁不毁,烧不烧?”

    梅杨说:“小孩子家家的晓得么子,那不是我们家的,那是启发家的,你去问启发吧,你老爷兰馨晓得的。”

    梅杨他们搬来了几部长梯,上去了四五个人,费了好大的神,终于摘下了那块匾额,扫去灰尘之后,梅杨围着匾额打了几个转,他啧啧称奇说:“真是一块好匾额,四十几年了,不见丝毫缝隙,拭去扬尘,整新如故。这字和对联吧,在天下不算第一也应该是第二。可惜它生错了人家,谁叫他们是富农的!”

    兰馨和祈雨祺贞他们也没看见过这块匾额的真面目,他们从小时候起看见的匾额就是扬尘火炕的,而且也一直是高高在上的,这样近距离看扫掉了扬尘的匾额还是第一回。兰馨就对祈雨兄弟说:“我们把它抬到回楼上去吧。”

    梅杨说:“且慢,且慢,这块匾额要充公,它已经不属于你们家了。”

    兰馨说:“这是么子道理,有这样的政策吗?”

    梅杨说:“兰馨哪兰馨,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在枫树岭,我的话就是道理,我的话就是政策,这你又不是不知道,还要明知故问。”

    兰馨就愣在那里了,这不单纯是祖产啊,这是文物啊,自己就眼睁睁的看着它毁弃于豺狼之手,他想,我还是个人吗,我还是谟焱公子孙后裔吗,我是个不孝子啊!兰馨这样想着,眼泪就溢满了他的眼眶,模糊了他的视线。

    梅杨说:“兰馨你不要不服,你也是参加了土改的,我就问问你,你们炼堂的人都是么子成分?”

    兰馨说:“原本都是中农的,后来都成了富农。”

    梅杨说:“什么原本后来的,富农就是富农,你还想翻案不成?当时有一条政策,叫做暂时不动富农财产,对不对?”

    兰馨说:“对呀,政策就是这样的呀!”

    梅杨说:“政策确实是这样的,那是说的暂时,不是说的永远。别说你们这块匾额充公,就是把你们住的炼堂充公了,你也应该无话可说。”

    兰馨说:“现在可没有这个政策啊。”

    梅杨说:“我不是说了吗,我的话就是政策。”

    兰馨说:“你现在和我们差不多啊,你是走资派,我们是富农,都是革命的对象,造反派也会斗争你们的。”

    梅杨哈哈大笑起来,他说:“难怪你敢顶撞我的,原来你是把我们说成一坨的了。我告诉你,我们不是一坨的。你看见我开除了党籍吗,你看见了我不是书记了吗?造反派现在斗我,那是他们的认识有问题,一旦他们的认识正确了,就会重新承认我的,至于你们富农,只要共产党在一天,你们就永远是敌人。”

    兰馨不说话了,也不流眼泪了,他知道,在枫树岭,梅杨就是可以一手遮天。

    在他们说话间,造反派就把家神拆了,把菩萨和神主牌位丢到了堂屋中央,菩萨们东倒西歪地和神主牌杂堆着,就像座小山一样。梅杨围着转了几圈,手一挥就说:“把匾额抬到青藜小学去做桌子,把菩萨烧了。”

    熊熊的大火在炼堂腾空而起,造反派走了,只有梅杨没走,他就一个人围着火堆打转转,看着大火将一个个菩萨吞噬,看着一块块神主牌化为火石。祺柯也学着梅杨的样,背着手在他的后面逡巡着,然后偷偷地弯下腰捡起一块块还没烧过的神主牌丢进了自己的房内。

    吃晚饭的时候,菊花就问祺柯:“你这么大胆子啊,捡了几块牌子?”

    祺柯说:“捡了四块牌子,我要做一个筷子笼装筷子用的。”

    菊花说:“作孽啊,我怀疑,这个梅杨将来不得好死的。”

    兰馨说:“你迷信啊,还真以为有么子因果报应一说!俗话说的,铺桥修路双眼瞎,杀人放火住高楼,这世上往往就是好人命不长,坏人却长命百岁。”

    祺鹰说:“我们现在都在喊毛主席万岁啊!”

    兰馨说:“吃饭是塞嘴的,你不说话会死人啊。”

    秀水完小的文革运动在缓慢地开展,校领导靠边站了,老师们却还在正常地上课,祺鹰喜欢上课,他在地理课和自然课中学到了许多的新鲜事,知道了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他最不喜欢的事就是班主任讨要书钱,班主任老师每两周就要把拖欠书钱的名字念一遍,每一次都有他祺鹰的名字,二十个人里头有他,十个人里头有他,五个人里头还是有他,最后只有两个人了,里面还有他。祺鹰很不好意思,班主任老师每次念名字的时候,他都要把脑壳栽下去,仿佛就是自己见不得人似的。祺鹰回到家里就向他老娘讨要书钱,他说:“老娘耶,我实在是受不了,老师每讨一次书钱,我就脸红一次,太没面子了。”

    菊花说:“我知道啊,问题是我也没办法啊,要不,你就莫读书了。”

    祺鹰说:“不!我要读书,不读书我会死的。”

    菊花说:“你不是说要学大舅的样吗,大舅只读了六册书,能写会算的。”

    祺鹰说:“老娘你就莫笑话我了,我那时候是不懂事,现在懂事了。”

    祺鹰在课间的时候总要约几个人到铁路边去逛一逛,在列车车厢上,他可以看到许许多多的标语,还可以捡到列车上撒下来的传单,那些红红绿绿的小纸片是他一生中从未见过的东西,上面所写的内容也是没听说过的,他从这里可以看到全国的文革动态。

    南山大队在这时候已经成立了文革小组,那个杨跛子当了小组长,秀曼当了副组长。杨跛子声音很大,嘴里常常吧着一根喇叭筒叶子烟,走路一跛一跛的,他说:“我现在不是党员,我两个儿子是党员,我领导我两个儿子,也就可以领导南山大队的党员,你们要是不听我的话,我就叫造反派造你们的反。”

    开风看见了杨跛子就打趣说:“杨跛爹呀杨跛爹,今天谁又惹你老人家生气了,一早起来就跳起来骂娘。”

    杨跛子听了打趣的话并不生气,反而附和着打趣自己,他说:“不是有人惹我生气了啊,是我天生就有气要出,每天一早起来,我就要跳起来骂娘。”

    开风说:“骂娘好,这才有点造反派的风度。如果你不会骂娘,那你就是一个教书先生了,好像我们屋场里的雨中先生一样。”

    杨跛子说:“开风大叔你想做红卫兵吗,也来和我们一起造反吧!”

    开风说:“我太老了啊,老得胡子都挨尿桶了。”

    杨跛子说:“你老呀,你和毛主席是同年的。你看毛主席他老人家,还戴着红卫兵袖章在天安门城楼上一挥一挥的,神气得很,林副统帅说,毛主席他老人家可以活一百四十六岁,那你就活一百三十六岁吧。”

    开风说:“不要不要,你没听说吗,老而不死谓之贼,我不要长寿,长寿了就会害人,我不想做个害人精。”

    杨跛子说:“你这不是变着法子骂我们的毛主席吗,反了你了!”

    开风说:“我怎么会骂毛主席他老人家呢?我是说我啊!毛主席他老人家万寿无疆,我老人家呢,那就是万臭无香了。”

    杨跛子说:“你怎么搞的,你怎么搞的,怎么我听着还是像在骂毛主席啊!”

    开风说:“我弓起搞的,弓起搞的。”说完之后,他就笑着一溜烟跑了。

    枫树岭所有的家神都毁了,所有的菩萨都烧了,土地庙也让红卫兵推倒了,红卫兵用铁锤砸烂了那里的青砖青瓦,把菩萨和神主牌架在一起一把大火就烧了。四娭毑手里拿着一副卦,口里念念有词,秀尔说:“老娘你念么子经啊?”

    四娭毑说:“莫作声,莫作声,我在给梅杨那个天杀的念煞,看哪路的阎王爷来收了这个害人虫,莫让他再作孽了。”

    秀尔说:“老娘耶,他可是共产党的书记啊,你咒他死,他要是知道了会弄死你的。你即使要诅咒他也要在自己的心里,不要说出来,这样就会灵一些的。”

    四娭毑说:“我还怕他这条害人虫,我家秀丽有枪,我就叫秀丽毙了他。他砸了家神,烧了菩萨,我今后问卦找谁问去?”

    秀尔说:“这不能怪他啊,毛主席说的要破四旧立四新。”

    四娭毑说:“毛主席也是人哪,他就不信菩萨呀,他要是不信,他老娘信不信?我就知道他老娘一定信的,他要是烧了菩萨,那他就是他老娘的逆子了。”

    响斯就说:“老娘你不能乱说的,你乱说了,上边会怪罪的。”

    四娭毑说:“这是乱说吗,那我就不说了。”

    过了几天,造反派就捉到大队里的干部去戴高帽子游行,梅杨走在最前头,他是一个哈背,人又矮小,两只眼睛暴突着,还总是东瞧西看的,戴着一顶灌了沙子的纸糊高帽子,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滑稽得很。响斯是青年团书记,自然也在游行的队列里,他是这群走资派里最小的一个。

    游了一天行,又没吃中饭,肚子里又饥又叫,浑身乏力,响斯一回到家里就坐在椅子上不愿意动了,他老婆叫小樊梨花的。小樊梨花就说:“你今天游了一天行,是不是很得意啊,一回家就坐在这里不动了。”

    响斯说:“我哪里是得意啊,我这是累是饿,那些年没饿死,今天只怕要饿死了,我的肚皮已经贴到背脊了。”

    小樊梨花说:“有这么险吗?去游行的又不止你一个,别人不一样的饿?”

    响斯说:“别人有准备啊,他们在早上就吃得饱饱的,口袋里还带了几只茴,肚子饿了,就请假上厕所,躲在那里啃茴。”

    小樊梨花说:“这样的牛鬼蛇神就该游行的,太狡猾了。”

    响斯说:“这件事情太丑了,真是丑死人。我平时还人模狗样的,穿着四个荷包的中山装,把手背在后面,学着干部们的样子在大队里走来走去。现在戴了一顶高帽子,手也是反着的,只不过是被绑着的。”

    响斯的岳母这一向就住在女婿家里,她插话说:“伢崽呀,不丑啊,有么子丑呢?你知道吗,只有傲人才去游行的,不是傲人还没这个资格。”

    响斯说:“老娘耶,你这是自我安慰的话吧,真正的傲人是不会戴高帽子游行的。毛主席是我们中国最大的傲人,就没人敢游他的行。”

    响斯岳母说:“你这话也对也不对,张平化是傲人吧,毛致用是傲人吧,他们不一样也被人戴了高帽子游行。”

    响斯说:“老娘你这句话应该修改为傲人里头有一部分人是要被游行的。”

    响斯岳母说:“你这是强词夺理,还是我的话对,是傲人才被游行。其实,这游行也是有好处的,你一个团书记,大队里有几个人知道你是团书记,平时别的人还以为你是一坨狗屎,游行了,戴高帽子了,大家就知道你是一个团书记了。”

    响斯说:“照老娘说的,我是不是还要感谢那些造反派。”

    响斯岳母说:“你不要看扁了造反派啊,哪朝哪代没有造反派?毛主席就是造反派出身的,他要不造反,能住到北京的皇宫里去吗?”

    说话间,小樊梨花的饭菜已经熟了,端上桌了,一家人围坐在一起,一边吃着饭一边说着话。

    响斯岳母说:“不过,这一次毛主席号召造反派造反也是很蹊跷的,按理说,他已经是皇帝了,就不该要别人造反了。”

    响斯说:“这你就不知道了,现在天上有两个红太阳了,烤得大家的头皮都快要焦糊了,毛主席为了救大家出水火,就发起了这场造反运动。”

    响斯岳母说:“啊,我知道了,他不是要大家造他的反,而是造别人的反。”

    响斯说:“对啦对啦,岳母就是个灵泛人。”

    造反派接下来再做么子事呢?家神毁了,菩萨烧了,走资派也游行了,他们看着苍茫的大地是一片茫然,就在这时候,上面发话了,要学秦始皇的样子,要焚书坑儒。江靠彩是公社的造反派头子,他在布置焚坑会议上说:“我们要大造声势,要让全社会都知道我们的焚坑事业,焚书坑儒的老鼻祖是伟大的秦始皇,他就尽烧天下不符合他要求的书,埋了四百六十个腐儒。我们现在也是要清理社会上的书籍,凡是不符合毛主席要求的,凡是封资修的书籍,一律都要清查到一块加以焚毁,特别是那些反党小说,更在清查之列。”

    江靠彩所说的焚坑事业到后来就成为了清书运动,公社的会议一开完,这风声就传遍了下荷塘,农民听了以后没有半点惊讶,因为他们祖祖辈辈就没看见过书,更不知道上面的文字都说了啥。

    开风说:“要青树呀,枫树岭上到处都是的,你去砍就是了。”

    启发说:“人说我老糊涂了,我比你要大,你倒是真的老糊涂了。不是要青树,而是要清书,就是清理古书。”

    开风说:“啊,这样啊,我还以为是要青树呢。这清书关我们么事啊,枫树岭就只有雨中穗储二人有书,雨中已经死了,他的书未必还在世。”

    启发说:“雨中的书就在他的肚子里,他死了,下荷塘人说,枫树岭埋了一眼书,红卫兵未必还去掘坟不成?”

    开风说:“怎么搞的?弓起搞的,这造反派要清书是不是也要弓起搞的?”

    启发说:“你胡说么子啊,我和你讲正经的,你还一肚子讪方。”

    秀鹤听到要清书的风声后,就来问兰馨,他说:“哥呀,要清书了,老爷还有一箱子的线装书怎么办,是交上去还是烧了它?”

    兰馨说:“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你是老爷的儿子,我早就不是老爷的儿子了,你有权处置他的遗物,交上去也好,烧了也是好的,总之是不能留的。”

    秀鹤就疑惑了,这哥是怎么说话啊,模棱两可,可东可西。菊花就说:“你还发么子楞啊,你哥说这书是不能留的,这就是根本,你去办吧。”

    秀鹤终于明白了,他回到家里就把一钱柜线装书倒在柴湾里做柴烧,煮饭炒菜烧水都可以用,一边烧一边就想,老爷还真的是做了一件好事。

    祺贞手里拿着两本线装书,一本是《老子》,一本是《庄子》,他把两本书揣在怀里,两只脚在堂屋里走来走去,一副五心不做主的样子,藏到哪里呢,他想了许许多多的地方,又被自己一一否定,红卫兵的能耐是可以上天入地的,藏到哪里也是枉然。最后,他想了一个好去处,那就是把书藏到茅室的灰堆里。祺贞急匆匆来到茅室里,用手在灰堆里挖一个眼,把书埋了进去,又用草灰盖上,看不出一点破绽来,然后就放心地走了。

    祺贞在雨中那里读了九年书,很得雨中的真传,他特别的喜爱老庄哲学,老庄的两本书也读得滚瓜烂熟。埋好了书的祺贞来到了堂屋中央,他对兰馨说:“我读老子的书啊,有一些心得体会,《老子》八十一章,有二十六章是讲治国的,他的治国思想核心就是无为而治,简单的四字,却是道出了深邃,令后人想象无穷,但是,后来的治国者,能做到的就没有几人了。”

    兰馨也是个读烂了《老子》一书的人,听祺贞这样一说,就接话说:“哦,你还有心得体会啊,说来听听,愿闻其详。”

    祺贞说:“叔啊,那我就说了。《老子》第五章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地之间,其犹橐籥夫?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多言数穷,不如守中。老子认为,天地是按照自己的规律运行的,春夏秋冬,风霜雨雪,无爱无憎,无恩无怨,公平对待万物。圣人治国也应该按照天道的规律,顺应自然,清静无为,无爱无憎,无恩无怨,公平对待百姓。老子认为,现实社会中,统治者发号施令,横征暴敛,穷兵黩武,生灵涂炭,表面上有所作为,实际上胡作非为,因为他们违背了天道规律,所以,屡次失败,应该回到清静无为的天道规律上来。”

    兰馨说:“好了,你就不要分析了,再分析就出格了,你就会说到当今的国君,你就会拿老子的思想来筐一筐。”

    祺贞说:“知我者,叔也。当今国君,治国也十七年了,是成功还是失败,只要拿老子的思想筐一筐就知道了。”

    兰馨说:“我看你还是不要筐了,当今一朝,傲人多多,讥议却无,你知为何?这就是当今国君太傲了的缘故。有一群儒生在几年前不就是讥议了朝政么,结果,他们全成了敌人,被关进了思想的牢笼和实际的牢笼。”

    祺贞说:“按叔的意思,我还是不要说的好?那我就不说了,只当是哑了!”

    兰馨说:“做哑巴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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