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再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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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读书 www.kudushu.org)    江淮许葬礼那天是下了雨的,俞秋确信。

    他怎么可能会忘了那天呢,他不会忘记那天的。

    黑白的灵堂,前来吊唁的人手里拿着白菊,一支又一支地放在那笑得温和的遗像前。

    雨声淅淅沥沥,是秋天,殡仪馆外的梧桐树叶被风刮起,伴着雨落了些许在门前。吊唁的人很多,穿着黑色的西装,郑重又压抑。

    俞秋垂首,站在哭得眼睛都肿了的江母身旁出神。

    他那时在想些什么,他在想江家在莞城的地位竟然比他想的还高。也是,莞城的大半经济命脉都握在江声平手中,他要说些什么,莞城这些生意人哪儿敢不听,生怕江声平打压他们,让他们没了生意做,更别说江家那些旁支在政|界上也有些关系。

    江淮许是江声平的独子,江家的独子去世,自然是有很多政商界分量重的人来吊唁。说他们是真情实意也好,做做样子也罢,总该是要来的,不来说不过去。

    “节哀。”

    这样的话俞秋不知道听了多少遍,他倒是没什么感觉,只是可怜了江母,刚擦干的眼泪又掉下来,反反复复,那双和江淮许八九分像的眼睛肿得吓人。

    虽都说坐到江声平这个位置上的人多少都是得藏着些情绪,但终究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葬礼也不是名利场,才五十来岁的人头发白了一片,强撑着精神,笑得也勉强,和来来往往的人握手,点头。

    他们很快离去,再后来就只剩下江声平,唐柔,他,还有江家旁支和江淮许为数不多的好友了。

    唐柔深吸了口气,拍拍他的肩,哑着声说:“俞秋,去和淮许告个别。”

    殡仪馆外的雨下得越来越大,铺天盖地的,所有的一切都掩藏在了斑驳的雨雾里,连带着曾经那些说不出口的,汹涌澎湃的爱意。俞秋望着门外看了许久,直到长风吹过,白色的花海上上下下地浮动,他才动了动苍白无比的嘴唇,“唐姨,你们送吧。”

    唐柔看了眼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也没勉强,搀扶着身子愈发不好的江声平上了送往火化室的车,江家那些旁支也跟着离开。

    “俞秋,你可真没良心。”齐醒说的话里带着刺,路过俞秋身旁时特地用肩撞了下他。

    能理解,毕竟是江淮许的好友。

    俞秋抬眼看齐醒,长而软的眼睫在下眼睑落了小片阴影,过了会儿才淡淡地问:“没良心吗?”

    齐醒被他的态度惹恼,“他是因为你死的,可你连最后一面都不愿送他,你怎么想的你自己清楚。”

    “俞秋,你既然是块捂不热的石头,当年你就不该招惹他。而不是像现在一样,他都死了,他爱的人却连送都不想送他。”

    “……你以后不会后悔吗?”

    齐醒有些激动,说话就大声了些,林嘉昀抿唇,拉着齐醒的胳膊,及时制止他说出更难听的话来。

    但林嘉昀也没有很及时,或者说齐醒说的话也是他想说的,所以就任由齐醒说完了。

    安静了好半晌,俞秋没答话,他朝俞秋点点头,“抱歉。”

    然后和齐醒一块儿出去了。

    于是,灵堂里总算只剩下俞秋一人。

    他站在白色的花海前,顿了会儿抬脚走近。那笑得温柔的遗像上落了点灰,俞秋从西装夹层里拿出手帕,本想擦的,想了会儿才记得这是江淮许送给他的。他便又放回去了,只是抬起手,用比手帕贵了不知多少倍的西装擦了擦。

    白菊的味道很淡,和常年缠绕在江淮许身上的苦药味不同。

    他低下头,不知是对谁说的,很轻很轻地说:“不会后悔的……”

    再后来,江淮许的骨灰被埋在了龙柏山。

    俞秋隔着雨幕,站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戴着白色手套的手紧握黑色的伞柄,看江声平揽着唐柔的肩,看齐醒和林嘉昀把手中的百合放下,他们站在江淮许的墓前,像是一场无声的默剧,谁也没有说话。

    -

    “谁能想到江淮许把自己名下的财产全部留给了俞秋,江声平现如今身子也愈发不好,恐怕这江家最后是要落在一个外姓人的手中。”

    “也要看他俞秋守得住守不住,江氏集团背后牵扯了那么多产业,这块肥肉谁都在盯着呢。”

    “要我说还是俞秋手段高,无论这江氏集团他守得住守不住,就江家那小少爷给他留的资产,够他挥霍一生了。等这阵子风头过了,说不准拿着这钱和他以前那相好双宿双飞。”

    那是某个宴会上,具体是哪个宴会俞秋也记不清了。那时候也许是江淮许死后的第一个月,这些公子哥的圈子也就装模作样一段时间,没几天该玩的还是玩,该办酒局的办酒局。江家的公司最近股价跌了很多,俞秋前前后后忙活了不少时间,才总算稳住了那些老狐狸。

    办这宴会的是下一次合作的老总家公子哥,俞秋推辞不得,故而就站在这儿听他们传他的情史了。

    他坐在暗处的角落,手里慢慢晃着酒杯,酒是醒过的,味道没那么辛。俞秋抿了口,百无聊赖地听着他们的谈话,似乎没有一个人发现坐在角落里的便是他们口中八卦的本人。

    “相好?”

    “是啊,好些年前的事了。说俞秋喜欢的是盛清佑,在莞城国中读书的应该都知道。只是后来是不知道为什么,倒是和江淮许结了婚。”

    “是有那么回事,俞秋一年前不是还上了娱乐新闻吗?被人拍到和盛清佑去了小白谭。”

    小白谭是莞城有钱人喜欢去的地方,谈合作也好,约会也罢,或者一些抬不上明面来的脏玩意都聚在那儿。醉生梦死,真正的名利场。

    “江淮许是盛清佑的表哥吧?”

    “好像是。”

    “我赌俞秋最多捱不过一年,就得从江家离开。”

    说着这些公子哥便笑了起来,俞秋点了根烟,也笑了。

    一刻多钟后,盛清佑才姗姗来迟。

    当事人面前不好再多说什么,这些公子哥也就不说了。倒是盛清佑看着暗处点了根烟的人愣了下,高级香烟的白雾缭绕,猩红的火点把男人漂亮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盛清佑心想,俞秋什么时候会抽烟了?

    他不确定地喊:“俞秋?”

    盛清佑在一众公子哥怪异的神色里坐下,“你怎么在这儿?”

    俞秋灭了烟,不冷不热地说:“谈个合作。”

    盛清佑了然点头,没多问,工作上的事没必要在这种场合多说。

    他本来想和俞秋聊会儿的,哪知才刚说上话,俞秋就打算离开。他皱眉,“怎么都要走了?”

    俞秋从角落里站起身,从身旁沙发上拿起西装,“想听的听不到,没意思,走了。”

    直到他走得远了些,公子哥们这才猛地松了口气。

    江氏说到底还是莞城的龙首,和他们家里公司多多少少都有合作。而现在掌权人也成了俞秋,先不说他能不能守住,起码当下是俞秋说了算。

    “怎么了?”盛清佑看他们一脸凝重,笑问。

    “没怎么。”倒是很有默契地摇头。

    时间证明他们打的赌都赌错了。

    江淮许死后的第一年,俞秋正式成了江氏集团的掌权人,谁也没想到他一个新人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在龙潭虎穴的莞城站稳脚跟,他们都忘记了俞秋是莞大金融系的,他和江淮许都是。

    俞秋就靠着一杯又一杯的酒,靠着那么多年来他和江淮许一块儿积累的经验,当真在莞城有了一席之地。

    江家那些心思各异的旁支,也被俞秋该打压的打压,该送监狱的送监狱。大抵是这种杀鸡儆猴的方式还是有用的,其余自知扳不掉俞秋的江家旁支还讨好似的把股票都转给了俞秋,当然了,俞秋也承诺该有的钱少不了,江家那些旁支也就不说话了。

    他的手段很毒,和江淮许太像。就连唐柔有时候恍惚间,都以为看见的是江淮许而不是俞秋。

    那年,俞秋躺在浴缸里,温热的水逐渐变凉,他想,江淮许,我不欠你的了。

    不过这些公子哥倒是没觉得俞秋真没那点意思,俞秋是没有离开江家,但莞城上流圈里的人却都知道俞秋和盛清佑是有点关系的,否则俞秋也不会总和盛清佑约会,光是被拍到的次数就不少,更别说私下关系如何。

    也是奇怪,俞秋分明是可以拿着江家偌大的家产和盛清佑再婚的,但他没有。

    他一如既往地工作,工作。

    第三年的时候,唐柔和江声平养了条柴犬,丧子的痛似乎少了些。没有人再刻意提及江淮许的存在。江声平已经完全不管公司,全权交给俞秋。

    唐柔问他要不要再找一个伴,说到底俞秋终是被她绊住了脚,若非当初发生了那件事,她不会逼着俞秋和江淮许在一起。这一耽误就耽误了两人。

    也是这几年从林嘉昀和齐醒的口中才知道,原来当初俞秋是有喜欢的人的。盛清佑,到底是自家人,也算是知根知底。唐柔难得反思了下自己当初做的那些错事,想着能弥补还是得弥补,便生了撮合的心思。

    “俞秋,你觉得清佑如何?”

    唐柔小心地问了句,俞秋接水的动作一顿,唐柔和江声平养的那只狗绕着他的小腿打转,他蜷了蜷指尖,垂眼道:“不如何,唐姨别瞎操心。”

    没想到从那天起,俞秋就不再回去了。

    不回江宅,也不回他名下的那几套房。

    他越来越喜欢住在酒店,烟瘾也越来越大。唐柔好几次去见他都心疼得不行,有次没忍住提了一嘴,“少工作一点,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俞秋恍惚了下,看着唐柔里里外外地忙活着,先是把吃的放在冰箱,又去把窗户打开散味。他忽然觉得嗓子有些疼。

    “唐姨,你怎么不恨我了?”俞秋问。

    唐柔动作稍顿,抬眼看盘腿坐在沙发的人。俞秋今年二十七岁了,如果江淮许在的话,江淮许应该是二十八岁。岁月并没有在俞秋的脸上留下太多痕迹,但他性格却变了很多,沉闷却善解人意,不出门的时候,总喜欢穿着松松垮垮的衣服,也许只有唐柔和俞秋记得了,这些衣服,都是江淮许的。

    俞秋真的骗过了很多人,包括他自己,哪哪儿都说着他不爱江淮许,好像真的从来不在乎。他没有送江淮许最后一面,没有去过江淮许的墓碑,没有去过他们当年一起去过的地方,也再也没有参加过一次大学的同学聚会。

    可他却喜欢穿江淮许的衣服,喜欢闻他房间里尚且残留的味道,喜欢看着盛清佑那张和江淮许三四分像的脸。

    大滴大滴的泪水从他的眼眶里滚落,俞秋问唐柔:“你怎么不恨我了?”

    他说:“你不恨我了,是不是也要把他忘了?”

    如果不是他,江淮许不会死,唐柔和江声平也不会中年丧子。唐柔恨了他将近十年,今年却和他说让他照顾好自己了。

    唐柔全身力气都撑在窗上,好像释然,“这么多年过去了,该走出来的。”

    于是只留下俞秋一个人活在了过去。

    …………

    ……

    “唉,你看见小秋身上的伤了没?孩子也是可怜,亲爹死得早,现在娘也死了,留下个后爹和一身伤。”13年唐柔的声音和23年唐柔的声音逐渐重合,俞秋的头是昏沉的,卡宴以平缓的速度慢慢向江宅驶去。

    他上车时说有些晕车,车窗就留了条细小的缝,江家的别墅修建在海边,从车窗往外看的话,能看见平坦的国道和一望无垠的大海,海鸥远远地飞着,起起落落。带着潮湿的雨汽透过那条缝渗透进来,还有海风的味道。

    一切都是如此熟悉,就好像是一场梦一样。即使他的心跳得很快,即使他在上车的时候,看见了他本该坐在牢里的继父,即使破旧的老城区,藏在角落里卖卤肉的店铺,墙上挂着的台历清清楚楚地写着2013年,俞秋还是觉得像是有层薄纱笼罩了他。

    如果是梦的话,俞秋想,那他就坠在这梦里不愿醒来了。

    再次要重逢的这日下了雨,俞秋确信。苦读书 www.kudushu.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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