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栅栏



苦读书推荐各位书友阅读:血在烧.秋天的栅栏
(苦读书 www.kudushu.org)    野菊花(一)

    20多年前,新兵杨吉还是一棵挺拔的小白杨。他那长了几颗青春痘的脸上透出春天的气息,那双明澈的大眼好奇地望着水曲柳乡村秋天的原野。在通往水曲柳农场的泥路上时,新兵杨吉的心情像秋天晴朗的天空。走在通往水曲柳农场的泥路上时,他发现了路边丛丛簇簇的野菊花。野菊花在秋天的艳阳下盈盈地笑着,这让杨吉想起了小妹天真无邪的笑脸,那笑纯洁得让他心颤。

    路边田野里的农民们不停地朝他张望。一个妇女说:“这兵娃子真俊!”她周围的妇女们嘻嘻哈哈地笑着,还说一些带荤腥味儿的玩笑话。杨吉的脸红到了耳根,顾不得欣赏路边的野菊花,加快了脚步。

    泥路上“突突突”地开过来一辆拖拉机,拖拉机在杨吉的身边停了下来,开拖拉的中年汉子朝他说:“喂,当兵的,你是去农场的吧?”杨吉点了点头。中年汉子说:“上车吧!”

    杨吉心里纳闷,他怎么把拖拉机称为车呢。

    杨吉正犹豫,中年汉子跳下拖拉机,把他的背包抢下来,扔上了拖拉机的后厢:“上吧,顺路,把你送到农场门口。”

    杨吉只好上了拖拉机。

    拖拉机“突突突”地在泥路上摇摇晃晃地跑起来。拖拉机的后厢上还坐着一位穿旧花布衣裳的女孩儿,看起来和杨吉的年龄不相上下,十七八岁的样子。女孩儿的脸,圆圆的,红扑扑的,她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杨吉,她还朝杨吉甜甜地笑呢。杨吉的脸又红了,他不敢看女孩儿的脸,只看着拖拉机在泥路上扬起的滚滚黄尘。

    他心想,这女孩儿也像野菊花,比他妹妹还像。他还想,水曲柳乡村的老乡挺纯朴的,对当兵的真好。

    朱大炮

    朱大炮是水曲柳农场场长朱继福的诨名。

    杨吉一见到朱大炮,便毕恭毕敬地敬了一个军礼:“报告朱场长,新兵杨吉前来报到!”朱大炮惊讶地问:“你叫我什么?”杨吉说:“叫你朱场长呀。”朱大炮一拍自己的脑门,哈哈大笑起来:“小杨,以后别叫我什么场长了,就叫我朱大炮吧!”杨吉愣了,朱场长也太过分了吧,没官架子可以,可也不能让我叫他“朱大炮”呀。

    第二天,杨吉就和农场的官兵们一起叫朱场长朱大炮了。

    朱大炮长得又矮又敦实,比瘦高的杨吉矮一个头,又比杨吉宽一倍。杨吉看不到他的脖子,杨吉发现他的风纪扣是扣不上的,解放帽压在他的头上,五官挤在一起,猪脸一样,似笑非笑地充满了喜剧效果。杨吉后来才知道,这位朱大炮是抗美援朝战场上的英雄,要不是因为他毛病多,他早就当上团长师长了。杨吉还从老兵张大勇的嘴里得知,朱大炮喜欢用旧报纸卷烟,卷的烟又粗又大,像大炮筒子,大家私下里就叫他朱大炮。他很快就知道了这事,为此他琢磨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他眼睛红红地召开了全场军人大会,在会上振振有词地说:“同志们给我取的名字不错嘛,朱大炮,多响亮多威猛的名字,往后同志们就叫我朱大炮吧!”大伙从那以后也不客气了。朱大炮原来是正营级干部,因为他回老家去和不会生儿子的老婆离了婚,组织上知道了,就把他降成了副营级。朱大炮离婚的真相只有他自己知道,人们的各种猜测也无根无据,就权当是他老婆不会生儿子吧。在水曲柳农场,官兵们可以随便和朱大炮开玩笑,但有一点,千万别在朱大炮面前提他老婆,否则,朱大炮暴怒起来便有你好瞧的。

    栅栏

    水曲柳农场其实是一片偌大的河滩,杨吉可以日夜听见大河的呜咽声,水的呜咽声深入杨吉的身体,他可以感受到水流的速度。这里原先是一片荒地,部队在这里建立农场后,荒地变成了良田。农场里有大片的果园大片的麦地。杨吉来到农场时,麦子早就收成了,接下来就要收苹果了。杨吉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果园,成熟的红苹果就挂在枝头,等待他们采摘。整个农场都是用木栅栏围起来的。杨吉问朱大炮:“朱大炮,为什么不围上铁丝网?”朱大炮瞪了他一眼:“围铁丝网做什么?”杨吉说:“防贼呀!”朱大炮说:“贼在哪里?”杨吉语塞了,他也弄不清贼在哪里。杨吉的脸红了,对了,用拖拉机拉他来的中年汉子不会是贼吧,拖拉机上那位女孩儿不会是贼吧。

    朱大炮说:“还是会有人来偷苹果的,但那些人不是贼!”

    杨吉从小在大城市里长大,他不明白朱大炮话里的意思,偷苹果的人怎么不会是贼。这个问题杨吉还没想通,就发生了一件偷苹果的事。

    那是个很好睡觉的正午。杨吉在昏睡中听到了果园里的吵吵声。他从铺板上一跃而起,往果园里奔去。

    他很快赶到了果园,杨吉看到了看守果园的张大勇和朱大炮在追几个偷苹果的女孩子,那群女孩挎着柳条筐,都是十七八岁的女孩儿,她们都穿着打着补丁的衣服,挎着的柳条筐里装满了苹果。她们往栅栏边上奔跑着,嘻嘻哈哈的。

    朱大炮像个球,在果树下不停地滚动,他翻滚得飞快,杨吉的眼一花,把朱大炮看成了一个飞奔的车轮。张大勇远远地被他扔在了后面,飞速的车轮离那群奔走的女孩越来越近。

    朱大炮边跑边吼:“给我站住,你他妈的别跑,给我站住!”

    朱大炮的确是吼出来的,那声音打雷一样震得杨吉的耳鼓嗡嗡响。

    杨吉惊讶地发现,那群偷苹果的女孩儿中真有拖拉机后厢上坐着的那个女孩儿,她跑动的样子十分好看,像一只受惊的鹿儿。

    眼看朱大炮要追上她们了。

    突然,杨吉认识的那个女孩儿停住了脚步,她背着朱大炮站在那里。

    杨吉看到,在朱大炮离女孩儿只有一箭之遥的时候,女孩儿放下了柳条筐。她竟退下了裤子。杨吉慌忙地闭上了眼睛,可他还是看到了女孩儿雪白的屁股蛋。

    朱大炮呆了。

    他慌忙转过身。

    他看到跟上来的张大勇也转过了身。

    朱大炮大吼道:“你们给我滚!”

    女孩儿飞快地提上裤子,挎起柳条筐飞奔而去。等杨吉睁开眼时,他看到那群女孩儿已经相互帮助着爬出木栅栏了。女孩儿们清脆的笑声在杨吉耳畔回响,和大河的呜咽声交织在一起,让杨吉的思想一片模糊。那可是野菊花一样的女孩儿呀,怎么会这样子呢。

    朱大炮还背着身子站在那里,他跺着脚,大声地骂着:“贼娃子,下次被我抓住了,非送你们去大狱不可!”

    杨吉的目光凄迷极了。

    他看着那木栅栏,心里响起了一支悠远而又古老的歌谣。

    闪亮的光头

    在摘苹果的前两天,老兵张大勇到镇上的理发店刮了一个光头。他的光头在秋天的艳阳下闪闪发亮。杨吉看着他的光头,心里怪怪的。张大勇的光头特别圆,他对杨吉显耀他的光头:“小杨,你看我这光头,没治了吧。谁有我的头型正!谁又有我的头光溜!告诉你吧,我这头没治了。”

    朱大炮一看到张大勇的光头就乐,他细眯着本来就小的眼睛审视着张大勇的光头,他踮起脚尖,伸出短粗的手,在张大勇的光头上摸了一下:“像,十足是个电灯泡。”

    “别摸,别摸!”张大勇急了,“别把我的灵气摸没了。”

    杨吉也乐了。

    张大勇没治了的光头被水曲柳乡村的村民敲出满头红肿乌青的大包是在他理完光头的那天傍晚。

    那个傍晚秋风习习。

    张大勇在巡视果园时发现了偷苹果的女孩儿们,他发现她们时,她们已经翻过栅栏了。张大勇气恼极了,这群贼娃子分明不把他张大勇放在眼里,凭什么每次轮到他看守果园时她们就来偷苹果。别看朱大炮平常好说话,可谁要是偷吃一个苹果就好似要了他的命,农场里的兵们只能望着苹果吞口水。朱大炮好像有特异功能,谁偷吃苹果他老远就能嗅出来。他说,这片果园的苹果师长都吃不到几个,是要送给军区大院的,就凭你们几个大头兵也想吃仙桃!张大勇心里一不舒服,就翻过木栅栏朝女孩儿们追去。

    他边追边说:“你们玩什么花招也没用,我非抓到你们不可!”

    一般情况下,她们只要翻过了栅栏,兵们就不追了,可今天张大勇发了狠,那群女孩儿看张大勇动真格的了,只是一个劲地狂奔。

    张大勇终于抓住了一个女孩儿,是杨吉在拖拉机后厢上认识的那个女孩儿。女孩儿呆呆地看着张大勇,张大勇不由分说地夺过了那柳条筐,凶巴巴地对她说:“走,跟我到场部去!”女孩儿不动,倔在那里。张大勇推了她一下:“走!”

    这时,走来几个扛着竹竿的村民。

    女孩儿一看到那几个村民,“哇”一声大哭起来,边哭边喊:“当兵的打人啦,当兵的打人啦!”

    那几个村民就朝张大勇冲过来。

    张大勇一看不妙,撒腿就往农场跑。村民在后面不依不饶地追着,他们边追边用竹竿敲张大勇的光头,张大勇心里喊:“惨了,惨了!”

    村民们一个个乐不可支。

    那情景让女孩儿大笑起来。

    跑远了的女孩儿们也回过头来看着竹竿击打光头的情景,笑得一个个东倒西歪。

    张大勇跑进了农场大门。

    村民们不往里追了。

    他们嘻嘻哈哈地离去。

    张大勇抱着头,瘫坐在地上,气喘吁吁的,他的头火辣辣地痛,他摸了一下头,想看出血没有,没摸到血,却摸到了几个突兀起来的包,他终于说出了声:“惨了,惨了!”

    朱大炮和杨吉走了过去。

    朱大炮关切地问:“怎么了?”

    张大勇说:“我要是跑得不快,就死定了,刁民,刁民!”

    接着,张大勇把情况向场长朱大炮简单说了一遍。朱大炮的蒜头鼻子都气歪了,他说:“我非找他们村支书不可,我非找他们村支书不可!”

    杨吉以为朱大炮会出门去找村支书,可他没有去。朱大炮把张大勇叫到了场部,让张大勇坐在那里,用冷毛巾给他揉头。杨吉发现朱大炮的眼中闪烁着一种光芒,那种只有母亲眼中才有的光芒。杨吉那时觉得朱大炮不像场长,而是张大勇的母亲。杨吉来水曲柳农场之后,朱大炮对他关怀备至,重活脏活都不让他干,还吩咐炊事班隔三差五地给杨吉加个炒鸡蛋,别的兵有意见,朱大炮就说:“他最小,你们应该让着他,你们谁家没有小弟弟。”听了那话,谁也不吱声了,杨吉心里暖烘烘的。

    张大勇的没治的光头那几天都不敢见天日,连在屋里,他也戴着解放帽。

    野菊花(二)

    杨吉知道,水曲柳乡村很穷。很穷的水曲柳乡村的人民是很羡慕农场官兵的生活的。杨吉常看到村民们从栅栏的缝隙中向农场里投来复杂而生动的目光。

    当然,也有女孩儿的目光。

    女孩儿没有再来偷苹果,因为场长朱大炮加强了防卫手段。杨吉知道那女孩的名字是在采摘苹果开始后的一天。朱大炮没有让杨吉去把那香喷喷挂在枝头的熟透的苹果摘下来,他说那活重不让杨吉参加,而是让杨吉拿一个本本,在仓库门口登记过秤后的苹果的重量。其实,杨吉是想去摘苹果的,但朱大炮没有让他品尝收获的喜悦,这让杨吉许多年之后还觉得十分遗憾。

    杨吉那天中午没休息,他被满农场的苹果香味弄得异常兴奋。他便一个人在农场的栅栏边上溜达。走着走着,他看到栅栏外面有个女孩儿痴迷地看着农场里的果树,这不就是和他一起坐在拖拉机后厢上的女孩儿吗?

    他脸红到了耳根。

    女孩儿也看到了他:“你?”

    杨吉硬着头皮走到她面前,他突然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儿说:“我叫野菊。”

    “野菊?”杨吉的眼中闪烁着火花。

    女孩儿吞了口口水,她说:“当兵真好。”

    杨吉说:“你怎么不去当兵?”

    女孩儿笑了:“我不行。”

    杨吉想起了一个问题:“你们胆子可真大,你们为什么要偷苹果?”

    野菊悠悠地说:“说了你也不信。”

    杨吉说:“那你说吧。”

    野菊的眼中流露出一种哀怨,平素乡村姑娘的野气一扫而光:“我们只想在你们果园里摘点苹果到镇上卖了后换点盐巴钱。你以为我们是偷来吃的呀,我多想吃一个苹果哇,哪怕是一口。”

    说着,野菊吞了一口口水。杨吉看着她转身而去,小跑着离开了栅栏里新兵杨吉的视线,那打着补丁的花衣裳烙印在了杨吉的脑海。他想起了场长朱大炮的那句话:“还是会有人来偷苹果的,但那些人不是贼。”

    都是一个“穷”字闹的。

    杨吉一低头,发现栅栏底下一朵野菊花怒放着,他蹲下去,轻轻抚摸着那朵野菊花。妹妹不像野菊花了,她那么幸福地生活在那个大城市里,怎么会是野菊花呢?

    苹果

    那些苹果大家整整摘了一个星期才摘完。摘完之后,苹果就被一车一车地拉走了。

    看着那一车一车的苹果被拉走,农场里兵的喜悦也被拉走了似的,他们的脸上有些惆怅。水曲柳乡村的人们看着苹果一车一车地被拉走,眼光黏在车上,心也好像被拉走了。苹果被拉走了,苹果的香味却留了下来,在水曲柳乡村的任何一个角落自由自在地飘散着。

    杨吉在苹果的芳香中发现自己的思想有了变化。

    正当大伙满怀惆怅的时候,场长朱大炮把农场的官兵集中到了场部。官兵们一踏进场部,发现场部中央放着一大筐苹果,大家的眼睛一下子炬亮起来。

    朱大炮说:“这是在果园里捡到的烂苹果,大家分着吃吧,辛苦一年了,也该尝点甜头了。”其实那是一筐好苹果,大家不知道朱大炮用什么法子留下来的。

    大伙说着:“对,这是从果园里捡来的烂苹果。”

    大伙兴高采烈地分着苹果。

    场长朱大炮拿了五个苹果放进一个旧军挎包里,搁在一旁。大家分完苹果,兴高采烈地走了。朱大炮提着那个旧挎包,骑上一辆老自行车出了农场的大门,朝镇上飞奔而去。

    杨吉吃了一个苹果,又香又脆又甜。

    他把剩下的几个苹果放了起来,他有一个想法,这个想法后来一直没有实现,成了他一生的遗憾。

    张大勇对杨吉说:“小杨,你知道朱大炮干啥去吗?”

    杨吉摇了摇头。

    张大勇笑了。他并不想告诉杨吉,那是朱大炮的秘密。其实,农场里的官兵都知道朱大炮的秘密,就杨吉蒙在鼓里。后来杨吉才知道,朱大炮在镇供销社有个相好的,那是个死了丈夫的小寡妇。一次,杨吉和朱大炮一起到镇上办事,杨吉看到朱大炮在供销社卖布的柜台上和一个满脸麻子的高大女人眉来眼去地说了半天话,那女人健壮得像头母牛,朱大炮在她面前就像大山包下的一个小山包,极不协调。那个像母牛的女人就是朱大炮的相好。当时杨吉并不知道这码事,后来朱大炮出事之后他才明白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朱大炮那五个大苹果就是喂了这个母牛一样的女人。能用五个苹果换一个母牛一样的女人,想必朱大炮是值的。

    杨吉那几天一直在栅栏边上溜达,他希望见到野菊,然后,实现他的想法:把那几个苹果送给野菊,亲眼看着野菊品尝香甜的苹果。他这个想法一直没有实现,直到那几个苹果放烂之后他离开水曲柳农场,也没有实现。他不知道野菊那天在栅栏旁碰到他之后,便穿上红色的土布嫁衣远嫁他乡了。

    后来,杨吉总有一个愿望,那就是让乡村里野菊花一样的女孩儿吃上大苹果。

    电影

    准确地说,朱大炮是个文盲,尽管他在扫盲班里学过一些常见的字。这样一个文盲却酷爱看电影。张大勇说,朱大炮连电影上的台词都听不懂,他看的电影全是无声的哑剧。

    这也不准确。朱大炮看完电影,精彩的部分还能连说带做样子模仿上几段。比如他看了电影《智取威虎山》,他就会学杨子荣的英雄形象,特别是杨子荣在威虎山匪巢里和座山雕对暗号的那一段。他那个长相,模仿起杨子荣来丑态百出,让兵们笑掉了大牙,暗地里说他糟践了杨子荣的英雄形象,但朱大炮的确是个英雄,他在上甘岭战场上的英雄形象谁也没见过,却也是众所周知的。

    朱大炮既然是个电影迷,那他就千方百计地要找电影看。只要哪个村有电影放,太阳没落山他就让炊事班做好饭,早早地就让官兵们坐上那辆老解放牌大卡车,杀到放电影的现场,他们到得比那些没事的孩子们还早。他们就高高在上地坐在卡车车厢上看电影,惹得村里人投来又羡慕又妒忌的复杂目光。电影一放完,他就下令开车走人,还挺牛逼的。

    杨吉领略了朱大炮对电影的狂热。

    那是苹果收成后的一天。

    张大勇兴冲冲地来到场部。朱大炮在办公桌前打瞌睡。这是正午,朱大炮每天中午吃完饭就坐在办公桌前打瞌睡。他两只手支着头,睡得呼噜声山响,嘴角还流着涎水。这两天,他挺累的,带着农场的官兵们给果园的果树松土施肥。张大勇看到他那睡相,笑了。他对着朱大炮的耳朵大声说:“大炮,电影开演啦!”

    朱大炮一下子醒过来,瞪着小眼睛:“在哪里?在哪里放电影?”

    张大勇说:“西村,西村晚上有电影。”

    朱大炮眼睛炬亮起来:“什么电影?”

    张大勇说:“是《节振国》。”

    朱大炮说:“行,晚上提前吃饭!”

    朱大炮叫来了一个兵,把自行车给了他。朱大炮交代那个兵,先去西村侦察一下,看是不是真的,因为常有一些兵开他的玩笑骗他,他似乎学精了,总是先派一个人去侦察一下。那个兵回来之后,朱大炮已带领兵们在果园干活了。朱大炮停下手中的活计问那兵:“怎样?”

    那兵说:“有,有,是《节振国》。”

    朱大炮一拍大腿:“好,你快去通知炊事员,提前两小时开饭。”

    那兵飞奔而去。朱大炮赶忙对正在为果树松土的司机小刘说:“球,你别干了,快回去检查一下汽车,要是启动不了害大伙看不上电影,唯你是问!”

    司机小刘也飞奔而去。

    那天下午,朱大炮很早就收工了。他带着官兵们兴高采烈地往回走,边走还边唱:“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

    有人说:“朱大炮,你唱跑调了。”

    朱大炮说:“球,你才跑‘掉’了呢!”

    大伙一阵哄笑。

    太阳还没落山,朱大炮带着兵们出发了。

    从农场到西村有25公里。车开到了西村,天已摸黑了。车开到平时放电影的坪上,那坪上空无一人,哪有什么电影。朱大炮不死心,派人侦察过的,怎么说没就没了呢?他跑到附近的一家人家里问情况。这方圆数十里,没有人不知农场场长朱大炮的,在水曲柳乡村,他朱大炮比公社书记名声还响。那家的男主人是个爱搞笑的家伙,当朱大炮问他有没有电影时,他笑着说:“有哇,天天都有,演的是蚊帐里的战斗,被窝里的英雄!”

    朱大炮方知上了那几个鸟兵的当,敢情是这几个鸟兵合伙戏弄他。

    他不动声色地回到了驾驶室,对司机小刘说:“回去!”

    车开到了半道,突然熄火了。

    他跳下车,对车上的兵们说:“不好了,车坏了,大家下来推吧!”

    兵们只好下来推车。

    朱大炮回到驾驶室,在黑暗中偷乐。

    兵们推着车,推了一公里车也没发动起来,一个个累得腰酸腿痛,实在无力了。朱大炮这才下了车,对着这群累坏了的兵说:“你们知道骗人的后果了吧!实话告诉你们,车没坏,我就是要整治你们!”

    大伙才知道,反上了朱大炮的当,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在回去的路上,朱大炮心理平衡了,一路上唱着走调的《打靶归来》,车上的兵们却神情沮丧。回到农场,朱大炮吩咐炊事员煮了一大锅面条给大伙吃,知道这帮家伙实在累了,明天还得干活,得给他们加点油。

    英雄

    新兵杨吉在水曲柳农场的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他临走的前一天晚上,朱大炮给他开了个送行宴会,说是宴会也就是多加了两个菜,然后拿出了一瓶老白干一人喝了点。尽管如此,新兵杨吉还是感动得流下了泪水。那个晚上,新兵杨吉找到了朱大炮。朱大炮对杨吉说:“小杨,以后好好干,争取当个将军,你有文化,能派上用场,不像我大老粗一个,只配种地。”杨吉愣愣地看着朱大炮,突然说:“朱大炮,你能让我看一下你身上的伤疤吗?”朱大炮没说什么,解开了衣服扣子,亮开了胸膛。那伤疤在灯光中熠熠闪亮,杨吉似乎听到了子弹尖锐地撕开皮肤的声音。杨吉默默地转身走了。

    朱大炮的伤疤还在灯光中熠熠闪亮。

    杨吉回到了师机关,给师长当了公务员。

    他发现师长竟比朱大炮年轻。

    在这个充满苹果香味的秋天行将过去的时候,朱大炮出事了。事情就出在水曲柳供销社那个母牛一样健硕的女人身上。朱大炮和那女人被供销社主任带人堵在了被窝里。事出之后,朱大炮被关在了师部的禁闭室里。

    杨吉好几次听师长说:“这个朱继福,老是捅娄子,出这种丢人的事,让我怎么保他呀!地方都把事情捅到军区去了,部队的面子都被他狗日的抹黑了。唉,搞什么破鞋嘛!”

    这算哪门子事!

    朱大炮想不通。他和那女人好了几年了,一直没和她上过床,最多也是偷偷摸摸去看场电影,那女的半夜三更跑到大河边上和他幽会,也只是拉拉手,谈一些不着边际的话,连嘴也没亲过。想起保卫科长审他的样子,他就来气。他想,自己又不是反革命,他凭什么这样对待自己。保卫科长的语气冷峻极了:“朱继福,你和宋杨梅搞过几次破鞋?时间?地点?”

    朱大炮火了:“什么破鞋!你懂个球!老子打仗卖命的时候你在哪里!”

    保卫科长不理他那一套:“朱继福,你要明白你现在的处境,现在不是你摆老资格的时候,你想清楚一些,不要将错就错,弄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朱大炮沉思了一会儿,话还是软了:“张科长,说实话,我和她一次也没搞过,那天我到她宿舍去,谈结婚的事,说定了元旦把婚事办了。唉,都怪我猴急,那么多年都过来了,就差这几天哪!我和她衣服还没脱完呢,狗日的秦主任就带人撞门进来了,老子要有枪,当场就崩了他!”

    保卫科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朱大炮被他笑得莫名其妙。

    这算哪门子事哪!

    朱大炮怎么也想不通。

    朱大炮关在师部禁闭室期间,杨吉去看过他一次。

    那天晚上,刚好是杨吉的老乡负责看守朱大炮。他老乡把他放进了禁闭室。杨吉发现朱大炮苍老多了,头发也花白了。杨吉没想到这么一件事情就会使一个人苍老。朱大炮看到杨吉,有些难为情,他的头耷拉着,一副无奈的样子。

    杨吉说:“朱大炮,你真搞破鞋了?”

    朱大炮点了点头,接着又否认:“不,我没搞破鞋,她不是破鞋,我一出去就打报告和她结婚。唉,都怪那鸟秦主任!当初我给杨梅送苹果时应该给他两个的,没想到那是个小人。我给杨梅那五个苹果时,被他看到了,当时我就看他很不高兴的样子,我没在意。唉,都怪我自己不会来事。”

    都是苹果惹的祸!

    杨吉心酸极了。

    他帮不了朱大炮,要是能帮,他一定会帮他的。那时候,男女关系是很严重的事,况且朱大炮这件事在部队影响极大,部队还是把朱大炮处理复员了。

    杨吉知道,朱大炮一复员就和宋杨梅结了婚。他们恩恩爱爱,后来,母牛一样脸上有麻子的宋杨梅为朱大炮生了一男一女。

    野菊花(三)

    1999年秋天,上校杨吉利用出差的机会回到了故地水曲柳乡村。有些地方,你在那里待上十年八年也不会有什么念想,有些地方,哪怕在那里待上一天,也会让你常常魂牵梦萦。多少年过去了,杨吉还常怀念水曲柳乡村,怀念朱大炮和那个叫野菊的女孩儿,怀念农场的果园和那木栅栏。

    一到水曲柳镇,杨吉就开始寻找一个叫朱大炮的人。水曲柳镇已不是从前那个贫穷落后的水曲柳镇了。水曲柳乡村再也没有穿打补丁衣裳的人了。镇上车水马龙,高楼林立,红男绿女骑着摩托车呼来窜去,他们都穿着时尚的衣裳。杨吉思绪万千。

    镇武装部部长告诉上校杨吉,朱大炮几年前患心肌梗塞死了。杨吉喃喃地说:“怎么会呢?”朱大炮真的死了。在一种感慨中,杨吉找到了朱大炮的家。那是一栋三层楼的洋房,朱大炮的老婆接待了他。那个当年健硕得像母牛的女人在过上幸福生活之后却枯干了,瘦弱的样子,脸上的麻子却没有消失,还多了些老人斑。这个让朱大炮蒙羞又给朱大炮带来巨大幸福的女人使上校杨吉陷入一种沧桑之中。朱大炮的女儿早已出嫁了,朱大炮的儿子在大河边上承包了一片果园。

    上校杨吉在秋天的风中走向水曲柳农场旧址。他发现那一片河滩上种满了果树,熟透的果子诱人地挂在枝头,他有一种采摘的冲动。部队农场早就不办了,那木栅栏也没有了。水曲柳乡村的人们再没有那种往栅栏里的果园神往地张望的目光了,富足使人变得自信。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从上校杨吉的身边经过,她们嘻嘻哈哈的,对杨吉似乎视而不见。军人在乡村人的眼中不再具有诱惑力了。

    杨吉有些兴奋,又有些伤感。他听到,大河的流水沉缓而有力地呜咽着。杨吉看到了丛丛簇簇开在乡野的野菊花,那些自由自在怒放着的野菊没有变,故人却走的走,变的变。上校杨吉重回故地,要找的人没找到,却找回了野菊花的感觉,那是他在大都市的部队机关大院里找不到的感觉。苦读书 www.kudushu.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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