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平风絮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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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读书 www.kudushu.org)    如果不算上和陈荷花浪费的那些时间的话,从谷底出发并没走太久,徐霞客已经看见路边有一些零星的野茶园。多数无人打理采摘,杂草疯长,一片惨淡。徐霞客一手持着罗盘,一手挽着陈荷花,看似不经意地浏览着身边的景致。

    就在这时,不远处出现了三位白发老人,手拄竹杖,站在荒弃的茶园边,冷冰冰地看着徐霞客和陈荷花。

    徐霞客心头一惊,放开挽着陈荷花的手,将罗盘收进了怀里,抱拳对着三位老人作了一个揖,高声说道:“三位老丈,在下这厢有礼了。敢问此地过去,是不是到了南溪村?”

    三位老人像三尊雕像一样,没有动弹,也没有做声。

    徐霞客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道:“在下也知打搅三位老丈,多有得罪。但我们二人第一次前来武夷山区游玩,迷失了路径,走不出山,只事先听说山里有个南溪古村,特地寻来讨碗水喝。”

    陈荷花的脸色似乎有些发白,站在徐霞客的身后也如同定住了一般。

    徐霞客一生中到过许多地方,遇见过许多人,但从没哪次像今天这么尴尬的。五个人里,就自己在说话,其他四人都像被妖术石化了似的。不得已,他打算再说上一句,无论三位老人有没有反应,都往里面硬闯:“既然三位老丈不愿赐教,在下就只能自行往前寻觅路径。三位老丈,多有打搅,后会有期!”

    正当徐霞客准备拉着陈荷花往前走去时,一个浑厚的声音从其中一位老人的口中传来:“我们知道你是谁,知道你来自何处,也知道你来这里做什么。我们三个在这里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不准你踏进南溪一步。”

    “如果我一定要进去呢?”徐霞客饶有兴趣地问道。

    “那么,这座茶园的土壤下,会多出两具来自异乡的尸体。”那老人的声音如同结上了厚厚一层冰。

    “老丈,你知道我从山里这一路走来,见到最多的东西是什么吗?”徐霞客摸了摸额头,问道。

    “不知道。我也不感兴趣。”

    “你不感兴趣?别骗自己了。我看得出你很想听我说出答案,”徐霞客用一种慵懒的声音说道:“因为我的答案向来很值钱。”

    那老人脸部的肌肉似乎抽搐了一下,又恢复到之前的冷漠。

    “今天这个答案我免费送给你们,”徐霞客看着三位老人,说道:“是坟墓。说实话,我从没见过哪座山里有这么多坟墓。而且,有许多是今年的新坟。”

    三位老人没有做声,但脸上似乎都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神色。徐霞客似乎能感觉到陈荷花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但他此时已经顾不了这些,因为他们能否活着向前走去,取决于他接下来的话语是否足够得体。徐霞客接着说道:“我知道三位老丈都是英雄豪杰,取在下和这位姑娘的性命并非难事。但是,你们就不想知道,为什么今年山里死的人这么多吗?”

    “为什么?”一位老人忍不住问道。站他身边的老人瞪了他一眼,但他浑然不觉。

    “据我所知,”徐霞客娓娓道来:“南溪村算的上是武夷山区屈指可数的藏风聚气之地,自古以来兵祸不至,天灾罕有,物产丰饶,光靠岩茶收入,足以让全村老小衣食无忧。可自去年以来,粮食欠收,岩茶因海禁无法外销,加之突如其来的瘟疫横行,饥荒、疫病双管齐下,一年不到的时间,全村人口十停倒去了四停,特别是青壮年劳力损失惨重,剩下的村民也大都是苟延残喘,不过几位老……老英雄看起来倒还是精神矍铄,想必……”徐霞客故意卖了个关子,顿了一顿,看有哪位老人沉不住气来接话的。

    谁知三位老人全都默不出声,等着徐霞客继续说下去。

    徐霞客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聊以掩饰尴尬,继续说道:“南溪村外的寒风岭这片山脉,在我看来构成了天下罕有的撼龙绝阵。而南溪村位于朱雀位的阵眼之处,既把守住了山阵的生门,又如撼龙之逆鳞,牵一发则动全身。想必当年陈家的老祖宗也是精通山海堪舆之术的高人,选中如此宝地,陈家血脉得以在此处延绵不息,香火相传。不过,所谓‘撼龙伐强’,越是强悍的力量,在撼龙阵面前越显得不堪一击,这就是南溪村一年来死的大多是青壮年的缘故。几百年前,南溪的先民想出了一些压制之法,既克制住撼龙绝阵的反噬,又享受到了奇山叠嶂的红利,还培育了一样天下至宝,试图在恰当的时机,利用这样宝物,为族人谋求更大变化。南溪先民的格局之大,所思之远,布局之精,非晚辈后生所能匹及。”

    “可惜的是,”徐霞客继续说道:“南溪陈家的后辈实在太过不肖,没学到先祖的高瞻远瞩,只会耍下不入流的小聪明。二十年前,你们在某些官员的授意下,配合族长陈世,杀光了村中曾经和睦相处多年的杂姓人家;二十年后,又借机除掉了村中声望最高的老秀才陈伏茂,拿走了那幅藏有重大机密的古画,妄想贪图便宜,将宝物卖给福建省的官员,换取一些蝇头小利。却不知,陈世和你们在做这些事时,不知不觉破坏了当初先民为压制撼龙阵布下的几处关键所在,导致撼龙无缰,风水倒悬,吞噬村落,再也无法挽回局面。”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一位老人面无表情地问道。

    徐霞客朝天打了个哈哈,从胸中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宣纸,在阳光下朝着三位老人打开,说道:“林镜斋、陈世,还有你们,以及福建的其他官员,都以为林睦临死前绘制的这幅画,是临摹古画的仿作,其实你们根本不懂林睦。表面上看,他只是一位普通的县丞,每天拿份工钱,干着一些连傻瓜都能做的工作,就像我们大明朝中的其他官吏一样。其实,他的心思缜密程度超出你们的想象。在这张画中,林睦用不同的皴法,标注出了寒风岭、南溪村几处被破坏的镇物,又标注出了撼龙阵的几处阵眼位置。原来,这些镇物都不经意地压制在阵眼的脉络之上,一旦镇物遭到破坏,撼龙就会被释放出,南溪村必将在劫难逃!这才是林睦试图告诉所有人的秘密!”

    有位老人不禁问道:“用镇物压制阵眼之说,可有依据?”

    徐霞客微微一笑,说道:“有没有人去过京城?”

    见三位老人都默不作声,徐霞客继续说道:“当年成祖皇帝手下,有个黑衣宰相姚广孝,法名道衍,是我的同乡。他早年出家为僧,通晓儒、道、佛诸家之学,尤擅山海堪舆,乃是成祖靖难第一功臣……”

    一位老人面色阴沉地说道:“请你快入正题。”

    “我说的就是正题,”徐霞客说道:“成祖迁都北京,为巩固京城的风水格局,在道衍禅师的主持下,先是建造紫禁城。皇宫构造严格按照天上的星宿位置来布局,又以八卦易理,使其建筑格局符合老阳老阴、少阳少阴之数,形成内老外少、内主外从、象天法地,宛如一个涵盖天地的八卦巨阵,既上得天气又下得地气,使得这座皇城历经岁月更迭,依然大体无损。不是我恭维,你们的祖先当年在此地兴建围屋,其思路就与道衍不谋而合。但这还不是最关键的……”

    “最关键的是什么?你不要卖关子了!”

    “最关键的是,道衍的另一项布局真是让人叫绝,我大明国祚延绵二百多年兴盛辉煌,京城虽然几经风雨却依然岿然屹立,与道衍禅师当年的这个布局息息相关,”徐霞客顿了顿,说道:“他按照金、木、水、火、土相生相克的原理,运用奇门遁甲的手法,在京城的东、西、南、北、中五个方位设置了五个镇物,你们可知是哪五个?”

    三位老人听得入神,不禁一齐问道:“是哪五个?”

    徐霞客见三人已经听进了七分,就不再藏着掖着,继续说道:“西方属金,镇物是汉经厂刻有二十二万铭文的永乐大钟;南方属火,镇物是正阳外门的燕墩,用来震慑妖物;东方属木,镇物是神木厂的金丝楠木;北方属水,镇物是玉泉山下西湖边的铜牛;中央属土,镇物就是景山。连京城这样人为建造的风水布局都需要镇物压制阵眼,更别提撼龙阵这种天然的奇阵,如果镇物被蓄意破坏,其后果不堪设想。林睦看出的秘密,正是这个!”

    三位老人彼此对视了一眼,脸色都是阴晴不定。徐霞客心里有些惴惴不安,因为一旦三位老人感到了冒犯,或者害怕一些秘密走出寒风岭,或者单纯看自己不顺眼,那么他们就有可能会采取一些可怕的措施。徐霞客十年前来武夷山时,偶尔听人说起过南溪村的一些往事。那人还说过,当年有些人出手残忍,有些人死得很冤,有些人逍遥法外,有些人选择缄默,有些人隐瞒真相,有些人享受利益,有些人试图复仇。在不久的将来,这些冤屈、仇恨都会交织成一片,吞噬这片受诅咒的土地。

    徐霞客又忍不住回头看了陈荷花一眼。只见她的脸上一片平静,但眼神中似乎有不一样的东西流露。

    三位老人手持竹杖,慢慢地向徐霞客走来。这些竹杖是武夷山特有的方竹所制,经过特殊处理之后坚硬无比,在练家子手中是种可怕的武器。徐霞客从没像此刻这般想念秦恕。在这种局面下,一双坚实的拳头胜过一百个聪明的大脑。

    “慢着!”徐霞客差点被耳边的声音吓一跳。只听见陈荷花用她那特有的磁性嗓音说道:“三位老丈,你们是想在这里杀人吗?”

    三位老人并没有停下脚步,徐霞客似乎隐隐约约地听见背后也有淅淅索索的脚步声,显然对方有备而来,早已埋伏人手把徐霞客逃跑的后路给切断。正当徐霞客盘算着是该用钱还是用女色或者其他什么的来买通三位老人放自己一条生路时,只听见陈荷花的声音再次响起:“如果我告诉你们,这个世界上只有他知道那件宝物在哪呢?”

    徐霞客的脑袋似乎“嗡”地一下,感觉被三根坚硬的方竹杖给敲打了一般。宝物在哪?他并不知道宝物在哪啊。谎言也许能换来一时的安全,但如果三位老人随后执意要押送他俩去找宝物呢?那么,就算是三千两银子也买不回两人的性命了。并且,看样子以这些老人的年纪,对陈荷花的兴趣可能比不上他们手中的竹杖。

    三位老人停了下来。徐霞客也感觉自己身后的脚步声也静了下来。

    一位老人冷冷地说道:“姑娘,你应该知道欺骗的后果将会如何。如果我们发现你说谎,你也许会后悔当初没有死在这里。”

    陈荷花冷笑一声,说道:“我知道。但如果你们知道我是谁,就不会怀疑我说的话了。因为,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谁比我更了解寒风岭,了解那件宝物,了解他。”

    徐霞客几乎是与那位老人异口同声地问道:“你是谁?”

    “你们还记得老秀才陈伏茂吗?他有个小女儿,二十年前失踪了,”陈荷花的声音平静如水:“我就是他那失踪的女儿。我回来了。”苦读书 www.kudushu.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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