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9 分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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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读书 www.kudushu.org)    面对杨首辅的疑问,程丹若毫无慌张之色,笑道:“谁同首辅说的,请他过来与我对峙。”

    她道:“我不妨同您算笔账,一头羊羔价值二钱,只要不是赤贫之家,几口人攒攒,总能买得起。北边多草地,羊以食草为生,再荒芜的地方,一户人家养一两头羊,总归是养得起的。

    “羊长大后,奶能喝,一年身上能换下斤的羊毛。百姓家里不分品相,拿草木灰清洗几遍,纺成线,磨两根针,就能做衣服了。如此自给自足,为什么还要去城里买毛线呢?”

    16世纪,资本主义萌芽,但也只是萌芽而已。

    机器不出现,纯手工业的年代,价格很难低廉到老百姓都用得起的程度。

    程丹若停顿了会儿,注视面前掌握大夏最高权力之一的老人:“首辅大人,百姓太穷了,几文钱就能让他们做出截然不同的选择。”

    杨首辅掀起眼皮。

    他身在富贵锦绣之家,出生父亲就做了官,少年时,父亲官运亨通,可谓是金莼玉粒养大的。在踏上仕途前,他比谁都痛恨那些贪官污吏,不知写过多少讽刺蠹虫的文章。

    直到他考中进士,外派为官,才方知为官之难。

    你不贪,可以,但人家就不把你当做自己人,表面上人人对你恭敬有加,但凡要他们做事,个个推诿。

    同他们说礼义廉耻?没用。

    痛骂他们无耻卑鄙?也没用。

    那时的他,父亲已经是六部高官,他一下放就是按察使司的佥事,但遇见什么冤案,都找不到人去调查。

    他自己带着随从家丁,辛辛苦苦跑前跑后,终于断明了案子,然而,上司并未取用他的结果,对案犯从轻发落。

    凭良心做了那么多事,到头来,全成无用功。

    因为,犯人家属早就打点好了,臬台上下都疏通过关系,谁也不会冒着得罪同僚的危险,非要主持正义。

    这一刻,杨峤明白了,做官是不讲良心的,只讲利益。

    他瞥着程丹若,心想,还是太年轻了。

    她以为,他官至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图的难道只是家里多两亩田,再置办几间华屋吗?他又不是李方平,杨家早就是一方豪族,多了不嫌多,少了不嫌少。

    但他不得不这么做,今时今日,阁臣们站在这里,不是因为“兼济天下”的高尚情怀,是因为利益和权力。

    不给好处,谁为你办事?

    他的党羽,只有在他能为大家谋取利益时,才会唯他马首是瞻。

    毛纺织要做起来,上上下下多少人,都得喂饱了,他们才肯办事,才能办事。

    否则,光收羊毛就能卡你好几个月,错过了季节,事做了,钱没了,毛衣却一件也瞧不着,这才有得哭呢。

    短短数息间,杨首辅的脑海中闪过许多念头,但最终,他什么都没有说。

    堂堂首辅,还要和人解释不成?

    自己悟吧,悟得出来,下次还能进光明殿,悟不出来,也就到此为止了。

    “陛下,”杨首辅对皇帝道,“毛纺织乃国本之要,固然须官府把持,以免商人夺利,然法与时移,羊毛要与棉桑一样推广,少不了变通。”

    他开口,意味着博弈即将到达终点。

    皇帝振作精神:“杨卿的意思是……”

    “依老臣之见,胡地羊毛均以官府交易,大夏境内,许百姓以羊毛折税,不禁民间买卖粗毛,细毛以上则由工部主持,纺织可为徭役,不足量者,令领织。民间除特许营造,不可擅自经营。”

    大夏建国初期,织造由工部负责,各地的织造坊都有工匠服役,每年上交一定量绸缎,但后来皇室需要贡品,又额外让太监们督管龙袍等贡品织造。

    随着时代变化,设立在各地的织造坊因为各种缘故无法进行,改为出钱雇佣民间织户,让他们自己去买丝、买织机、找人手,再把纺织好的布上交。

    这就叫领织。

    杨首辅心里清楚,权力挣到手,工部也不可能像一百年前一样,真的在各地建立织造所,多半还是如蚕桑,花点钱让民间织户完成。

    但这已经足够了。

    关于“领织”的费用,足以满足大多数人的胃口。

    蔡尚书面露踟蹰之色。

    他也听懂了杨首辅的意思,看来,领织的开销是免不了的了,但想想,假如工部借口纺织所,索要人手,又平白生出一堆岗位,活不干,衙门、差役、工钱,变着法多出开销,更贵。

    至于特许经营的商引,多半是在场的人分了,不过,这笔钱从商贾来,蔡尚书一点不心疼。

    他衡量一下利弊,开口道:“臣附议。”

    崔阁老听到“特许营造”,自己的好处便有了保障,遂言:“臣无异议。”

    曹次辅的立场就是不给太监,随大流:“臣附议。”

    三个都同意了,王尚书终于开口,投出可有可无的一票:“臣也无异议。”

    而程丹若听到民间不禁粗毛的买卖,自己的目的也已经达到,其余无所谓,故也不作声。

    只有石大伴不太满意。

    “敢问首辅,贡品呢?”他圆圆的脸笑得和气,“御用之物,总是要人办吧。”

    杨首辅慢条斯理地说:“这是自然,只是既然皆是御用,着实不必多分,就由原先的织造局统一办,不与棉、桑细分。”

    程丹若跟上了思路——织造局想做羊毛,行,但独吞,不成。

    姜还是老的辣。

    石太监看上去有点不甘心,但又没有那么不甘心,至少织造局可以做,好处并不少。

    他看向程丹若,朝她使了个眼色。

    程丹若会意,假装胸闷,轻轻咳嗽了两下,同皇帝告声罪,这才道:“首辅所说的‘特许经营’,是什么意思?”

    杨首辅自然知道,她是代表皇帝问的。

    他无意在这事上和皇帝闹不愉快,这大夏的江山,说白了不就是他们家的吗?

    “民间特许经营,便是除御用贡品之外,均可买卖。”杨首辅平淡地说。

    石太监满意了。

    织造局全品通吃,长宝暖只是不能做贡品,等于既有贡品,又能做买卖,他们哪儿都能捞一笔。

    要得再多,怕吃不下反倒噎着了。

    果不其然,皇帝也觉得能接受,颔首道:“就如杨卿所言,令户部、工部协同商议,早些拿出细则。”

    蔡尚书躬身:“是,臣遵旨。”

    “咚、咚、咚”,清脆悦耳的钟鸣声响了起来。

    程丹若瞥了眼大殿墙边的西洋钟,十二点了。

    他们足足说了三个钟头。

    皇帝道:“用膳吧,下午再议。”

    众人躬身告退。

    皇宫上班,包一顿午饭,就在廊下吃,又被称为廊餐,光禄寺出品,众所周知得难吃。

    所以,有经验的大臣都会让下人送午餐进来,反正内阁有办公室,可以回去休息一会儿,吃点热饭热菜,再互相通通气,就更好不过了。

    可惜的是,程丹若不在编制内,光禄寺没有准备她的,无缘一尝多难吃。

    她被请到了偏殿,由尚膳监供给午餐。

    比起以前做司宝的工作餐,二品命妇的待遇很不错,味道也很好。

    石太监还命人送了参茶过来,她暖暖地喝一杯,坐在阴凉处歇了半天。按照过往的经验,夏日漫长,皇帝会睡个午觉才议事。

    不知道能不能去安乐堂看一眼,或者,见见洪尚宫也好。

    她正想着,小祥子前来回禀:“程夫人,陛下相召。”

    程丹若有点惊讶,连忙振奋精神,提前上班。

    殿中,只有王尚书在。

    她恍然,原来,内阁在意的只有羊毛,其他的事都不算什么,不需要所有人都到场。

    自己的分量还是太轻了。

    程丹若叹口气,重新拜见皇帝,再与王尚书问好。

    皇帝摆摆手,姿态随意许多:“不必多礼,说正事吧。顺义王妃请求翻译汉书,王卿,你怎么说?”

    王尚书立时道:“这是教化蛮夷的良机,不可错失。”

    “可他们只要什么医书,程司宝,是你写的?”

    程丹若自袖中掏出薄薄的书册,递给一旁的石太监:“是,但不是什么医书,原是给幼儿启蒙所用,以养生为主。”

    皇帝翻了翻,里头所写的,于帝王而言真就是日常琐事,便道:“还是要以礼仪教化为主,《论语》《诗经》之类为佳。”

    程丹若道:“陛下所言极是,胡人高层中,心向汉学的人不少,从前只是无处入手。”

    王尚书及时问:“噢?他们学的是汉语还是蒙语的?”

    “是汉语。”经历过上午的暗流,程丹若此时更轻车驾熟,“庶民学了《论语》也不懂,多是胡人王公的后代,他们对大夏的学问十分感兴趣。”

    王尚书故意思考片刻,才问:“陛下,不如准鞑靼各部派子孙前来大夏,入国子监学习。”

    皇帝一时心动,假如胡人后代都学经义,说汉语,和汉人又有什么分别?昔年匈奴休屠的王太子被霍去病俘虏,后为西汉重臣,亦是忠心耿耿。

    若真有这天,北胡再难威胁中原。

    “可。”皇帝点头准许,“王卿,此事准你去办。”

    王尚书应下,又问:“译书的差事,交由四夷馆办即可,但书目最好仔细挑选一番,最好叫胡人看了,能对大夏生出敬慕之心,最不济,也要学说汉话,潜移默化地改变他们野蛮的强盗做派。”

    顿了一顿,道,“我听邱司正说,之前,程夫人看病只说汉话,使不少胡人不得不效仿?”

    程丹若道:“牧民愚昧,连蒙文都不认识,和他们说道理是不行的——胡人崇尚勇武,与大夏的儒孝截然不同,非要逼他们接受,反倒弄巧成拙,惹来他们的逆反,但衣食住行,本是天理,互市开后,许多胡人都学会了汉话交流,也是这个缘故。”

    “此所言不无道理。”

    王尚书正色道,“胡人因大夏大肆收购羊毛,已起防范之心,《论语》《诗经》之外,不如编写蒙汉两语之书,言大夏之仁义,讽胡人之野蛮,久而久之,胡人便以为大夏人而荣,为胡人蛮夷而为耻。”

    皇帝赞许:“大善!”

    程丹若对王尚书刮目相看,他整个上午不吭声,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她闭嘴了,这时候,谁都不需要她的意见。

    敲定了文化宣传的问题,皇帝才随口提起云金桑布的最后一件事。

    “程司宝,”他半是玩笑半是调侃,“顺义王妃要与你义结金兰,你意下如何?”

    程丹若平静道:“王妃言重,臣愧不敢当。彼时,胡汉盟约犹在,王妃又身处大夏境内,若有不测,易留人话柄,臣顾虑大夏名声,才予以救治,与顺义王妃本人并无干系,无须她感谢。”

    云金桑布的人情看起来美好,却绝对不能认。今时今日,或许是好事,皇帝也没多想,可难保今后翻旧账,届时,可就说不清了。

    所以,她的态度必须明确——为了大夏,不是为了胡人,立场必须坚定——不想和胡人扯上关系,给钱也不想。

    这番做派,当然很对王尚书和皇帝的胃口。

    不居功自傲,也不妄自菲薄,大有士人风骨。

    王尚书不吝啬赞美:“所谓诚君子,‘不诱于誉,不恐于诽,率道而行,端然正己’,程夫人虽为女子,却有君子之德。”

    程丹若忙道:“分内之事,不敢当大宗伯赞誉。”

    王尚书拈须而笑,道:“欸,不可妄自菲薄,圣人之侧,当有此贤媛。”

    程丹若:学习了。

    她立马道:“都是陛下的教诲。”

    皇帝忍俊不禁。

    看看王厚文,再看看程司宝,真是……唉,论文辞,确实王典籍才是亲孙女。

    “不管怎么说,顺义王妃的命是你救的,这救命之恩,倒也不虚。”皇帝的性子不乏促狭的一面,兴许也是帝王人性的一面,“白给你的东西,你不要,不是亏了么?”

    石太监附和:“可不是,五百头牛羊,能耕不少地,也能产不少羊毛呢。”

    程丹若从善如流:“陛下所言甚是。”

    她想了想,笑道,“大宗伯方才夸我,也不能白受您的好词。不如这样,两百头牛,我赠予大同受灾的百姓,助垦荒田,三百头羊就放在得胜堡,今后哪个牧民能背汉文的《三字经》,我就送他一头羊。如此,胡人必踊跃学说汉文,学读汉家经义。”

    朝中重臣,王尚书算是清楚她底细的,知道她出嫁时,嫁妆也没多少,全然不曾料到,她竟然如此大方,五百牛羊说不要就不要了。

    此等魄力,寻常男儿亦不能及。

    他道:“夫人好魄力,早知如此,老夫不妨多夸几句。”

    一副很遗憾的样子。

    皇帝大笑:“王卿啊王卿,程司宝一共就这点家底,你还不满足?”他一面笑一面摇头,“程司宝,你的主意是妙,可这般便宜了王卿,太亏。”

    程丹若恭敬道:“能为朝廷略尽绵力,臣心甘情愿。”

    皇帝却道:“有功之臣不能得其赏,未免令人寒心,这次,你出力颇多,原就该赏。”

    程丹若一副“能得君主青眼,死而无憾”的感动表情,顺便开始酝酿情绪。

    他沉吟:“诰命不能再升了,这样吧,朕不亏待你,赏你一个庄子。”

    情绪到位,程丹若眼眶一红,眸光湿润,却忍着未曾落泪:“臣——”

    声音是压抑的哽咽,“叩谢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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