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熟悉的陌生人(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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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读书 www.kudushu.org)    曲敏捷讲述的这个故事完全超乎王丹宇的想像之外。她的经历告诉她,一个父亲不幸去世的孩子是孤苦可怜的,想不到还有的孩子虽然父亲活在世上,却要承受着更大的心灵创伤。生活,远比作家想像的世界更为丰富,她此时还真感谢钟山的提议,为她的创作之路打开了一片新天地。

    送走曲敏捷,吃罢晚饭,王丹宇便打开电脑,先敲出一行标题:《叫一声“爸爸”太沉重》。文章通过阿敏的讲述,完整地介绍了阿敏自幼父母离异,阿敏的母亲作为一个单身妈妈,一个人含辛茹苦带大两个女儿,展现了阿敏记忆中父亲的冷漠无情,以及父母离异对她心灵造成的伤害。

    写好后,王丹宇通过微信将文章传给曲敏捷。曲敏捷看后,回复说:“谢谢您丹雨老师!您的文章真实准确地反映了事情的全貌以及我的心理感受,您观察得真细致,我确实好些年也没有叫过爸爸,也羞于喊爸爸了。没有什么需要修改的,只是希望您强调一下一个身为人父者的责任与担当。”

    王丹宇把稿件传给靳明丽,很快就安排在青山日报生活服务版发表了,栏目定为“丹雨听你说”,美编还为这篇稿件配了一幅简笔画插图,画面上是一个孤单的小女孩儿望着父亲远去的背景。翻开报纸,王丹宇觉得编辑对稿件处理得非常精当。

    因为前一天晚上熬夜看书,王丹宇中午睡了个午觉。刚刚睡醒,手机就响了,接听,是靳明丽。

    靳明丽说:“丹雨老师,您的那篇访谈产生影响了,一位读者刚才给编辑部打来电话,声称是文章中提到的阿敏的爸爸,他表示想见一见主人公阿敏,您看怎么办好?”

    “是吗?老同志这么快就看到报纸啦!我问问曲敏捷,看看她什么意见。”

    王丹宇挂断与靳明丽的通话,就发微信给曲敏捷,简单说了一下老人家想见女儿的诉求。

    过了大约半个小时,微信回复了:“对不起丹雨老师,方才我在给学生们上课,才看到您的微信。您觉得我应该同意与他相见吗?”

    “如果是我,是会同意相见的,毕竟血浓于水,你不妨给彼此一个机会。”王丹宇回答。

    “好吧!其实我也是这样想的,只是还不敢确定这样做对还是不对。”曲敏捷回复道。

    在靳明丽的安排下,父女相见地点确定为南山小区曲啸天的家里。

    南山小区距离曲敏捷工作的青山一中并不远,开车不到10分钟的路程,相见安排在一个星期五的下午,那天下午曲敏捷正好没有课。

    抬手欲敲门的那一刻,曲敏捷心跳加速,9岁那一年登门来取抚养费的一幕又浮现在眼前。她平静了一下情绪,轻轻扣门,只敲了两声,里面就传出应声。门打开,没错,正是自己前年在公交车上遇见的那位老者。

    “敏捷,是你吗?快请进。”老者声音有些哽咽。

    “我是曲敏捷。”曲敏捷压抑着自己激动的情绪,故意表现出冷静冷漠的神情。

    曲敏捷进到屋内,坐在沙发上,用目光扫视了一下四周,这处三室一厅的房子比三十年前的宽敞明亮许多,收拾得干干净净。

    “敏捷,你妈妈和妹妹,她们还好吗?”曲啸天急切地问。

    “那样苦的日子都熬过来了,她们现在活得很好,谢谢您还能记得她们。”曲敏捷依旧冷冷地说。

    “爸爸知道这40来年伤害了你母亲和你们姐妹两个,怪只怪爸爸年轻的时候心态失衡,把对社会的不满和命运的不公都迁怒到你们身上,让你们受苦了。”曲啸天充满歉意地说。

    曲敏捷默不作声。

    “敏捷,我知道你不愿意叫我爸爸,我也不奢求你的原谅。但是我还是想当面向你和妹妹敏锐,还有你们的妈妈,说一声对不起。”曲啸天态度真诚地说。

    见一位古稀老人跟自己一个晚辈这样低声下气说话,曲敏捷不由得心里一热,态度软了下来。也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样的场景在她内心深处等待得太久,也来得太迟了。她放缓语气,压抑着情绪说:“妹妹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海市,和妹夫都在高校工作,他们的女儿上小学了。我爱人做建材生意,我在一中当语文老师,儿子上大学了。妈妈这些年一直一个人生活。我想让妈妈搬到我家里来住,她说还是自己住自在,也不想打扰我们的生活。您呢?那位方阿姨还好吗?我好像还有一个弟弟吧?”

    “你方阿姨三年前就因患乳癌过世了。你弟弟,他叫曲思进,大学毕业后在北京工作,也成家了。现在这个家,就我一个人,我身体还蛮好的,退休金也花不了。”迟疑了一下,曲啸天又吞吞吐吐地说:“敏捷,我想,如果可能的话,可不可以把你妈妈接到我这里来,让我来照顾她,弥补这些年对她欠下的感情债?”

    父亲的提议出乎曲敏捷意料之外,她沉吟了半晌,说:“你的这个想法连我都感到很突然,不知道我妈妈会怎么想,我会把你的意思转达给妈妈,最终还得她来作决定。”

    曲啸天起身打开冰箱,拿出一盒糖果,说:“敏捷,这个是我上午刚刚买的,请帮我带给你妈妈,她年轻的时候特别爱吃这种大白兔奶糖。”

    曲敏捷心说,母亲现在牙齿都掉得差不多了,血糖又高,已经好些年都不吃糖果,这糖送得真是太迟了。但是为了不使老人尴尬,还是接了过来。

    离开父亲家,曲敏捷给母亲打了个电话,让母亲在家里等着,她要过去一趟有事情说。

    母亲依旧居住在父亲当年任副矿长时分得的矿山职工家属区那处两居室住房里。这些年青山市房地产业大发展快发展,一处处高档住宅小区拔地而起,这栋楼已经不像当年那样风光,显得十分破败老旧,曲敏捷几次提议让母亲住进自己家来,或者在她家附近另买一套住房,母亲却执意不肯。她说:“破家值万贯,这一搬家折腾,好多东西都要扔掉了,多可惜。”

    驱车来到楼下,曲敏捷忽然觉得,母亲不肯离开这处住宅,是不是还沉浸在与父亲共同生活的那段岁月里呢?若果真是那样,父亲的心愿说不定还真能实现呢。

    母亲在二楼的阳台上已经看到了从车子里出来的女儿,喊了一声“大敏”。曲敏捷应了一声,便向楼门洞走去。

    “队长今晚还要教我们跳新舞步呢,你有话快说,别耽误我学舞步,回过头又跟不上大家的节奏。”女儿一进门,母亲就急三火四地说。老太太说话还是像年轻时那样口无遮拦。

    “对不起老妈,影响了您老学习进步啦!没有事情,我哪里敢来打扰您老人家。您猜我刚才跟谁见面了?”曲敏捷像逗小孩子一样问母亲。

    “你这丫头,又跟我打哑谜,世界这么大,我哪里猜得出你见谁了。”

    “我去见,嗯,我去见曲啸天了。”曲敏捷想说“去见爸爸了”,终归没有叫出口。

    许凤玲身子微微抖了一下,脸色刷地白了,半天无语。

    “他老伴儿没了,儿子在北京工作,也是一个人生活。”曲敏捷继续说。

    “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他是好是歹是死是活跟咱们有什么关系?”许凤玲气愤地说。

    “嗯,他向我表达了对咱们的忏悔,而且,他还想把您接到他那里住,弥补他这些年对您欠下的感情债。”曲敏捷边说,边从背包里拿出糖果盒,“您看,他还记得您年轻时爱吃大白免奶糖,特意买来让我带给您的。”

    许凤玲接过糖果盒,“咣当”一声扔到地上,哭着说:“弥补欠下我的债, 就用这一盒破糖果吗?我22岁就跟了他,为他生了两个孩子,跟他过了五六年的苦日子。他刚一翻身就变脸,把我们娘儿仨说甩就给甩了,那些年咱过的是啥日子,你都忘了吗?大敏我看你的书都白念了,一点儿是非也不分,你怎么还能把这盒糖拿回来呢?换作是我,当场就摔到他那张老脸上去。”

    母亲这一哭,曲敏捷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自己苦难的童年,父母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的情景历历在目。她忙说:“好了好了妈,咱别哭了,是我不好,我不该把这盒糖带回来气您,更不该答应他来做说客。要不,我这就开车送您到文化广场学新舞步,然后再把这盒糖给他送回去摔脸上?”

    许凤玲破涕为笑,说:“你这丫头,净气我,学舞步,哪差这一天。你既然来了,就留在这里吃晚饭吧,妈给你包你最爱吃的荠菜馅饺子,昨天刚上山采的荠菜。”

    母亲方才还急着出去跳广场舞,这会儿又要留她包饺子,曲敏捷被搞糊涂了,不知该走还是该留。

    曲敏捷也不能确定母亲是真的发自内心地拒绝与父亲破镜重圆,还是一时说的气话。扪心自问,她内心深处是恨这个父亲的,她不能想像父母果真又走在一起,她作为他们的长女,如何处理这种关系,毕竟,父亲的角色在她的生活里已经缺位40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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